【好看的中篇小说】死亡漂泊
2015-02-05 17:42:28 /故事大全 /被围观 17032+
编者按
人际关系的复杂,总是令哲学家们头疼不已,存在主义大师就曾感叹“他人即地狱”!这种难以厘清的纠葛关系,究竟从何而来?这既是一个人类学的问题,又是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在这个意识形态左右的空间里,充斥着太多的倾轧、报复、阴谋……而当我们剥离尽这层厚壳,回归到生存最初的伊甸园里,我们看到的却是灵魂温润如玉的光芒。
《死亡漂泊》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两名警察与两名罪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抛入罕无人迹的十万大山里。在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求生的本能使他们摒弃了各自的身份,抛却了既定的价值判断,每个人身上闪烁的惟有人性不灭的薪火。
读这样的小说是一次灵魂涤荡的过程,面对而今人文精神缺失,信仰坍塌的现状,令人深思不已!
二百多年前,英国有位叫鲁滨逊的,由于一次偶然的灾祸,飘流到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岛上。他靠着毅力和智慧战胜了险恶的大自然,被后人作为一个英雄,作为人类一种伟大力量的象征来崇拜赞美。
年,有位遇海难的荷兰人,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附近的一座荒岛上孤独地生活了6年。后来他被偶然经过那里的一只商船救出来时,已经不会讲人类语言了。
年,在太平洋火奴鲁鲁附近的一个叫韦奈斯的荒岛上,也有一个同样遇海难的葡萄牙人,他靠吃野果野菜在岛上维持了9年,被救时已几近痴呆。
年6月26日《云南日报》爆出一则惊人新闻:
……在云南边境达米镇通往文山州县的盘山公路上,突来的一阵龙卷风将正在行驶中的一辆警车里的三男一女四人卷向空中,扔在了渺无人迹的十万密密里大山中……
一、飞来横祸
历史像一幅巨大的油画,离近了看是容易模糊的,只有当时空越过它时,人们才会看清它的庞大的侧影和鲜明的细部。
这儿是云南边陲,国境线近在咫尺。
一辆警用吉普,从边境的达米镇开出,朝文山州县驶去。车行四十里后,钻进一条黑色峡谷,顺着谷内一条崎岖盘山小道蛇行颠簸。
车内坐着四人:二十三岁的刑警荷莲洁,一身簇新的橄榄绿警服,里面裹着一段软软款款的女儿身。大盖帽下,扣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细眉、大眼、樱桃唇,娇娇嫩嫩,像个白瓷烧的娃娃。
坐在她边上的是刑警队长吴龙。一双擒魔的大眼寒光犀利,警惕地盯视着坐在对面的两名青年罪犯——其中之一叫张斌,是他们从武汉千里追踪,在文山州边境擒获的盗窃杀人犯。这是个可怕的死囚,那张黑黝黝的脸膛看上去就像是遭了雷劈的山崖,两道黑重的卧蚕眉下深藏着一双饿虎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视着女刑警的右耳后根部。与他并坐的是受当地小镇派出所之托,顺道押往县城公安局的流氓伤害犯黄阿邦。
高山气候,说变就变。骤然间乌云从东西方压来,在头顶汇集。刹那间,大地像被装进了一只皮口袋般的黑。天的东方一角,像塌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风都从那儿灌了进来,魔鬼般咆哮。山中所有的树木都在疯狂地颤抖,发出一片骇人的霹雳声响,听起来就像千百只山妖在奔腾。
世界似乎进入末日!
司机打开车灯强行行驶。
拐过一个山弯,前方突然出现一团旋转的黑烟,远远地望去就像低低的乌云中钻出一条黑龙在翻滚腾挪,所过之处,合抱大树一阵嗦嗦颤动,旋即被连根拔起。
“不好!”司机一声惊叫,立即紧急刹车。然而,迟了。车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朝一块崖石撞击,一声轰响,车头有无数火龙迸射开来。司机当场毙命。车的后篷布叭叭作响,最终呼的一声被掀去。车内四人同时感觉到空中伸下一只无形巨掌,将自己揪了起来,身子在空中旋了几旋,一阵眩目,便啥也不知道了。
这是1984年6月18日。
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荷莲洁从昏眩中苏醒过来,如同做了一个噩梦,同时感觉到腰间一阵疼痛,似被搁在什么地方。
她想舒展一下筋骨,刚一挪动,上身忽地失去平衡,往后倾去。她慌忙伸手一阵乱抓,触到了一根树枝,一把抱牢,身子却像坐在秋千架上,一个劲地晃晃悠悠。低头往下一看——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抬头往上看,上方是斧劈般的陡峭石壁。原来,她被搁在悬崖中的一株松树的枝杈上。
“有人吗?帮帮我……”
她亮开了嗓门呼救,回答她的却只有远山的回响。
在这空山绝谷的半山崖中,看来不可能获得什么外来的希望,要想活命,只有靠自己了。
她试着往上爬。刚一挪身,树枝便不停地晃荡,并发出“叭、叭”的断裂声。她立马意识到,刚够负荷她重量的小松枝随时都有折断坠谷的危险。她只好双手死死抱定了树枝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一根树藤从天而降,晃晃悠悠地落在她怀里,接着,一个苍劲的声音从头顶的空中飘下:
“把它缠在腰上,扎牢!”
她恍惚还在梦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赶忙将树藤在腰上缠了两圈,结了一个死结,扯着藤儿抖了两抖。树藤慢慢地绷紧,一点一点地往上提。她在下面配合着,双脚蹬在崖壁上,身体弓得像只虾,使尽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朝上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终于从死亡的深渊里挣扎了上来。她的双脚刚一踏上生的大地,浑身便酥软得像摊稀泥,一头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起来吧,女英雄。”
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瞳仁里,一张粗犷的脸,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罪犯张斌!”
女刑警炮烙般一个翻身跃起,双眼充满了敌意地瞪着对方。只见罪犯带铐的双掌鲜血淋漓,不远处扔着那根树藤,上面斑斑血迹依稀可辨。一切都很明了,刚才是他救了自己。
女刑警心里不由腾起一股热浪,但这只是一瞬。她立即想起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不行!不能感情用事。他是罪犯,我是警察,军人最忌讳的就是感情脆弱!
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藉以稳定一下情绪。
“怎么,想守住你心中的那道警戒线?”
女刑警内心世界的情感变化没能逃过罪犯的那双眼睛。他吊梢起眉斜视着她,眯缝的眼里有一束戏弄的光,看了好叫人恼火。
“我可提醒你,说话注意点分寸,别忘了你的身份。”女刑警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威严,“别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肆无忌惮,我可不是一次偶然的相救就感动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人。”
“不错,挺有个性,是块当警察料儿。不过,用不了多久,你的那些个棱棱角角就将会被磨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仔细地看看这四周,自然就明白了我这话中的‘意思’。”
经对方提醒,荷莲洁举目环视:可不,周围全是黑黝黝的原始老林,莽莽苍苍,没有尽头;萧萧的风声中,夹着野兽的嚎啸,裹着一股腥臭;阴森森的氛围里,似乎处处都隐匿着凶险、潜伏着杀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茫茫林海何处才是尽头?吴队长呢?对了,还有那个叫黄阿邦的罪犯呢?这位才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姑娘想到这里,头一下大了!这可不比跟在队长的屁股后面抓小偷,现在可是自个儿唱主角,身旁又跟着一名可怕的杀人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今晚到哪儿去安身,如何打发这个恐怖的夜晚?
正忧虑着,她的目光与对方那带着几分冷嘲的目光相撞。她不由得一个寒颤,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好你个死囚,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吗?哼!决不能在他面前草鸡!
想着,荷莲洁将丰满的胸脯一挺,整了整风纪扣,两道柳叶眉一拧,本是娇美的姑娘硬是做出一副恶婆婆相来,就是拿不准这副模样能否镇得住对方。
“走!”一声威严的喝叱。
“走?”罪犯心里好笑,“往哪儿走呀?”
是呀,往哪儿走呢?满目尽是黛绿,哪方能够穿得出去?
正进退维谷间,突然,“嗷”地传来一声巨啸,整个山林都撼动了。
女刑警吓了个激灵。慌忙转动头颅四处里瞧,只见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哗哗一阵响动,腾地蹿出一头老熊来,晃着巴斗大的脑袋,摆着笨重的身躯,兜着一股膻臭的腥风朝她扑来,一对血红的小眼死死地盯着她,露出两排不知撕啮过多少动物尸体的尖牙。女刑警哪见过这等庞大可怕的恶物?瞬间血液在体内僵住了,脑与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闪电般迎面劈来。
“躲开!——”
她的耳边突然滚过一声雷鸣,紧接着肩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死亡线,那本来要落在她头上的熊掌从张斌脖子上划过。张斌只觉得一阵火燎般的灼痛。
那黑怪见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不怕死的憨货夺了它的口中食,气得“嗷——”一声怪吼,第二掌紧接着朝他脑门拍去。张斌往下一缩身子,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往地上一躺,右脚一缩,朝着老熊心窝那一撮白毛处踹去。
这一脚如同蚍蜉撼树,反倒逗得老熊兽性大发。龇牙咧齿一声撕裂灵魂的咆哮,狂怒地张舞着一双黑沉沉的巴掌朝他疯狂地扑来。
地皮在颤动,一股浓烈的臊臭和血腥味刺激着张斌的嗅觉神经。
再次让过了黑熊的一扑之后,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朝四周飞速地扫视了一眼。他瞅准了悬崖边一棵斜生的歪脖子岩松,逗着那憨熊朝他连连扑来。当最后一个机会来临时,他身体轻盈地一闪,一纵身,带铐的双手抓牢崖边那棵岩松的一根枝杈,整个身子挂在了悬崖的边缘。扑腾的黑熊一声号叫,张舞着四爪翻着斤斗坠下了万丈崖底。
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去了!
虽然那只是短短的十分钟,但荷莲洁却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个轮回。
好一会,她才从那人与兽追魂夺魄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走到罪犯面前,心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感情。
四目良久的对视,没有一句话。忽然,她瞥见了他脖子上的四条熊爪裂口。
“你受伤了,我替你包扎一下。”
她从内衣上撕下条布片,罪犯却扬起带铐的双手慢慢地挡开了她,眼神穿过被铐的双腕间,长时间地停驻在她的脸上。女刑警感觉到了那眼神的灼热。她不由地后退了两步,立即就明白了对方那眼神的含意,这分明是示意她给除去腕上的羁绊。
“这……”女刑警犹豫了。
军人有一颗戒备的心是天经地义的。她了解这位罪犯。他原是武汉国棉七厂的保卫干事,退役前在部队是特种侦察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多次与越寇的殊死决斗中练就了一身的绝技,曾荣立二等战功。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疆场上浴血奋战的勇士,在和平的环境里却架不住铜臭的诱惑,于一月前破锁窜入一位教授的家中行窃,被女主人回来撞见后,顿起杀心,作案后南逃。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死囚,假如给他除去了手上的镣铐,在这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中,谁又能说得准他不心生歹念?到那时自己可绝非是他的对手呀!
“请转过身去。”她主意已定,边给他包扎伤口边稳住他道,“对不起,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但请你多给我一点理解,我不能拿私人的感情来作原则交易。至于你对我的两次相救,假如我们能够走出这大山,回去后我会如实向上反映,量刑时会将这因素考虑进去的。好啦,请转过身来。”
这时,西方的残阳已被远山的黛色吞没,最后一抹阳光收尽,黑黝黝的阴影像个魔鬼似的暗暗拢来。远远的风带来几声怪兽的号叫,荷莲洁的心怦怦撞鹿,脸上却极力保持着平静,脑子里却在考虑:如何打发这个恐怖的夜?
这一切岂能逃脱张斌那双在炮火中熏炼出来的眼睛?
“随我来吧!”他摔落个闷雷,自顾向前走去。
找着了一个山洞,很小,仅够两人藏身。
“警官小姐,今晚只能在这里面委屈栖身。这儿可没有你家中的席梦思舒适。”因为心中憋着一股邪气,所以说话就带着刺儿。他说着眼神再次投向女刑警的右耳后根部,不知那儿有什么东西引起他强烈的兴趣。
“说话别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刑警道,“你以为我怕吃苦?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童年是在……唉,算啦,和你说这些干啥。对不起,张斌,为了晚上的安全,我要取下你的一只手铐。”
“哦,怎么,不怕犯原则错误?”
“取下的那只手铐,将铐在我的左腕上。”
“明白了,拴在一块的蚂蚱,走不了你,就跑不了我?警官学校的教科书可真出息人才呀!你是警察,我是囚犯,你说了算。”
不知不觉,夜神驾到,伸出它那看不见的黑色巨掌,摩挲着这浩浩瀚瀚的十万大山。
月儿升起了,淡淡的银辉洒进石洞,石壁上出现了一副古怪的剪影。女刑警与她的囚犯双双铐着手腕席地而坐。姑娘的右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弹上膛的手枪,两眼警惕地注视着洞外,神经绷得像拉满弦的强弓。
太疲劳了。女刑警的上下眼皮儿像涂了强力胶水似的往一块儿粘。但她努力支撑着,拒绝着睡魔的拥抱。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渐渐地,她朝梦乡走去……
当洞外的树上一只百灵鸟的歌吟响起时,荷莲洁醒来了。东方明丽的亮光透了进来,她舒畅地转动了一下身躯,猛然发现罪犯不在。举起左腕一看,手铐已被拨开。女刑警一惊,脑袋轰地一响,赶忙爬起钻出石洞,却见张斌正双手捧着一串野芭蕉走过来。
“你去哪啦?!”姑娘迎着他,双手叉腰,凤眼圆睁,两道细细的柳叶眉竖起插进云鬓。
“你这不明知故问。”张斌将捧着的野果朝她眼前示意,“找吃的去啦,肚子不可不填吧?”
“你经过谁批准了?你是我的犯人。犯人!懂吗?一切行动都得事先请示报告!”
“哼!”张斌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他才不将她的装腔作势放在眼里。对方是什么东西?对方不过是只抖着彩屏的孔雀,而自己则是一只经受过暴风雨洗礼的苍鹰,只不过暂时被拔光了翎羽而已!若非她佩带帽徽领章,那她算什么?只是个见血便捂脸尖叫的娇娃娃。
“小姐,”张斌忍无可忍了,“我劝你应该认清形势,在这特殊的逆境里,该有点自知之明了。就是上帝和叫化子掉进这里也没有贵贱之分!要想活着出去,最好忘掉你的身份,放下你警官的架子。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够战胜这绿色死亡。如果我想摆脱你,昨天就不会把你从悬崖下拉上来了。你应该明白。”
“你!”一句话,噎得女刑警哑口无言。
对于苍茫原始大森林的恐怖,她早有耳闻。都说人一旦误入这里面迷了道,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虫子撞进了蛛网,任你拼命挣扎终是徒劳,很快就会被黑色的怪物团团抱住,一点一点地被吞噬,美丽的生命从此消失。在这片原始的大森林里,人的生命并不比一只小虫子强大多少!要想活着出去,还真得依赖对方!
严酷的现实谁都无法改变,只有听天由命了。
二、恐怖的异类战争
钻了一天的山林,荷莲洁和张斌也没有找到吴龙和黄阿邦两人,而最要命的是,那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到处不见。这莽莽的苍山,除了林木,就是旱草。地上的土,踢一脚,尘埃飞扬。这里不像是森林,倒像是苍海之中的一个干旱死岛。
已近正午,太阳像个发了疯的火神爷,伸出通红的毒舌舔噬着山林,林间从早到晚抖动着热浪,人呼吸时会感觉到肺烫。再这样下去,人会失水虚脱的!
“张……斌,我,走不动了。渴,渴……”
荷莲洁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到一棵大树旁,一屁股坐下,头无力地倚着树干,张大口鼻喘息着。三十几个小时滴水未沾,加上饥饿和山里干风热浪的摧残,她的双唇绽出了一个个豆大的血泡,原本漂亮的奶油般的肌肤变为干皱的黑褐色。
张斌朝她投去冷冷的一瞥。
其实他也并不比她好多少,眼窝凹成了两个窟窿,眼球干涸得几乎要萎缩。作为一名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炮火洗礼的军人,他具有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他明白,自己此刻若是像她那样躺倒,大地很快将会从他们的脚下抽走。
他四处观察了一番,走近一棵樟树下,拔起一块草皮,底下的泥土竟有点儿潮。他用树棍儿掘出一个洞,将头深埋进去吸着那潮气,足足五分钟。
“你也来试试。”他抬起头,朝着荷莲洁说,精神已有明显的好转。
荷莲洁走过来,效仿他的样儿,将头埋进洞里深吸一口气。立时,一缕颇带凉意的甜香的潮气从喉头经过,注入她的胸腔,立刻走遍全身,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畅快,精神顿时为之一爽。
“起来吧。”张斌用手将她搀起,“这法儿只适用一时,久了便不灵。”
“咱们现在该往哪儿走?”荷莲洁抬起头。鼻尖上沾了一撮泥,她一扬手将之抹去。
“平川地。假如吴龙和黄阿邦他们还活着,一定也会选择这种地形走。”
此刻,吴龙和黄阿邦正从一块坐着休息的大石上艰难地立起身来。当时,他俩被那阵神奇的龙卷风抓起后在空中旋了一阵,然后扔在了一片厚厚的荆丛上。虽然浑身被刺得像马蜂窝,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两人如同被地狱之火淬过一般,憔悴枯槁得几乎不成人形,黄阿邦双手拄着一根树棒,两人一前一后,顺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小道朝着平川地前行。
转过一片杂木林,前面的黄阿邦浑身突然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他的眼里,一群狼正围着一头野猪在撕啃。那野猪的肉已然被吃尽,只剩下一具光光的白骨。
原来,这儿是野狼谷。
野狼谷,狼的世界。
狼的世界是恐怖和残忍的世界。
在这个狼的世界里,不仅误入谷地的麂群、鹿群和野羊群会永远的消失,诡黠狡猾的狐狸、香獐和狸獾会被肢解分尸,就连冠称山中之王的猛虎、有恃无恐的黑熊、肆无忌惮的野猪在这也会死无葬身之地。谷地四周常年弥漫着骨肉糜烂的腐臭气味,夏季,成团成团的墨绿色苍蝇低低盘旋,羽翼扑动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是老年病妇垂死的呻吟声。
这里是白骨骷髅铺就的死神之谷,是荒野密林中的“白虎节堂”!
吴龙轻轻扯了一下黄阿邦,想悄悄地退出去,却已被这群大山的精灵发现。它们丢下那具野猪的骨架呼啦一声成扇形朝他俩逼来,贪婪的眼里射出绿莹莹的凶光,白晃晃的尖牙上还挂着肉屑,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吴龙迅速地拔出手枪,但却不敢轻易地射击,不知那样将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两人被狼群逼着一步步后退,最后退到了一块大石壁下,再也没了退路,狼群也停了下来。大概是在这片蛮荒原始的丛林里从未见过人的缘故罢,它们也不敢贸然发起攻击。
双方僵持着。一双双充满杀机的凶残目光恶狠狠地盯视着眼前新奇的猎物。
狼,脊索动物门,脊柱动物亚门,哺乳纲,食肉目,犬科。
三千年前,它是分布在全球动物界的一个大家族,有三十个品种七个亚种,包括我们宠爱备至的卷毛狮子狗,都是这个家族繁衍出来的后代。严格讲,犬科应改称狼科。狗是由狼驯化而成的,狗的祖先是狼,而不是狼的祖先是狗。
近二百年狼,在地球急遽减少,到现在为止只有五个品种和一个亚种了。分布地点由遍布全球缩小到只有亚洲和美洲少数荒漠地区,欧洲基本无狼。
这是一群短啮褐尾狼,属于亚种里面的一个分支,它们的四肢较北方寒带的长尾灰狼稍短,身段也稍细些,浑身黄褐色的毛,类似于南方的豺,是这十万密密里大山特有的种类。经常几十只成百只地纠集成伙,性极凶猛,是丛林的一霸!
短时间的对峙,是在酝酿着一场残酷的血战!
吴龙十分清晰地听见狼群肌肉在皮毛下滚动纠结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一只卷毛老狼慢悠悠地退出了队伍,拐进边上的树林。
不一会,吴龙只听得脑后风响,旋即肩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撞,他被撞出几尺远跌倒在地,手枪也摔了。是那只卷毛老狼,看来,它是只头狼,是这群狼家族中的最高统治者。它绕道迂回到吴龙他们背后藏身的石壁上朝他扑下,这是亚热带狼种惯用的作战方式——偷袭!
“嗷——”
狼群见机,一声怪啸扑了上来。吴龙在地上一个翻滚跃起,拔出公安匕首朝着一只逼近他的母狼刺去。母狼倒下了,在地上翻滚着,一双将死的眼睛哀哀地望着同类,嘴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嗥叫。
顿时,狼群被激怒了。
可怕的场面出现了。
几十只褐色高大的恶物在空中腾跃着、碰撞着、咆哮着,旋风在头顶呼啸,尘土在四下里飞扬。一时间天昏地暗,四周全是尖牙咯咯响着射向他俩的魔影,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强烈刺鼻的血腥臊臭味。
“黄阿邦,顶住!”
吴龙雷吼一声,匕首在空中挥舞刺杀。此时黄阿邦哪还顾得上答话,双手紧握着棍棒左右横扫。两人的衣服全被锋利的狼爪撕成了一片片,周身全是一道道划出的血口子,然而生命所固有的求生本能使他们拼足了力气,调动出身体内所有的组织精华,凝聚成力量,拒绝着死神的拥抱!
渐渐,他们的气力不支。
混战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黄阿邦的一只手臂被狼叼住了。吴龙蹿过去一挥匕首,一道亮光伴随着凄厉的号叫,那只狼带着匕首倒在地上翻滚。
然而也就在这同时,劈面一道快得不能再快的褐色弧光朝着吴龙飞来,他连眨巴眼儿也来不及便被撞倒在地。转瞬间一张獠牙突露的血口已迫近他的咽喉。
“完——啦!”他的脑海里迅疾闪过一个意识。
“叭——”一声震撼山岳的枪响,这条狼的天灵盖被掀飞。紧接着“叭!叭!叭!……”连着六声枪响,六条狼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狼群一时被震慑住了。它们闹不清这骇怕的霹雳声响发自何物?望着地上同伴的尸体,狼们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这伙闯入它们领地的入侵者厉害。那只头狼将嘴插进两腿之间发出“呜”的一声低鸣,狼群顿时呼啦一声朝树林散去。
吴龙从地上爬起,惊魂未定地朝响枪的地方望去:不远处,一座小山包上,站着握枪的张斌,荷莲洁紧傍在他身旁。
吴龙精神为之一振:
“小莲洁——”吴龙呼叫着朝他们站立的方向奔去。
“队长——”小莲洁张开双臂像只小雨燕迎着吴龙飞身而下。
四人在凹地里相会了。
“队长,你还活着?!”
“活着活着!你也还活着?”
“活着,活着!”
“呜啦——活着万岁!”
双方紧紧地拥抱着,八条臂膀牢牢地焊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大连环!灵魂,在这片从未获得过泪水滋润的野性土地上彻底得到净化。
“刚才那七枪是你打的?”感情的冲击波过去后,吴龙望着张斌掖在腰间的手枪问。
“好长时间没捣鼓了,”张斌抽出枪,爱怜地用掌一拭枪身的法蓝,“刚才过了把瘾。”说着将枪递还荷莲洁。
“嗯。”从来不将感情流露于表的吴龙,这时脸上竟也浮起一丝赞许的笑容。作为一名军人,他懂得,刚才那七枪,是名副其实的半自动手枪“连续射”,出枪快,中途不停顿,不重新瞄准,仅仅凭着军人的本能和感觉,凭着过硬的军事技术,接连把扳机压下去。
“不错,作为一名军人,你够格。”这夸赞完全出自对军人的崇敬。
“作为一名公民,我却不够格。”张斌自嘲道。
“好啦,打住,打住!现在不讨论你的‘公民’问题。”荷莲洁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眼下的当务之急,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个严峻的现实问题。
“首先应该找到水,”吴龙说,“再设法弄吃的。”
“我来剥狼皮,烤狼肉。呸!”黄阿邦手抚胳膊上的伤口,泄愤地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是条鲁莽的汉子,他是达米镇附近一个山寨的山民,刚新婚不久,却发现自己讨的婆姨偷人。他一怒之下,活阉了那个男的,犹觉不够解恨,又将自己的婆姨赤裸裸捆了手脚横驮在马鞍上牵回寨里游街示众……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自己的婆姨吊死在门外一棵枣树上,白衬衫上用血写下一行字:黄阿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在这一刻,这个粗俗、愚钝、鲁莽的汉子,后悔了。“我这是不是做得太绝情了点?她好歹与我夫妻一场……”
他以故意伤害和流氓罪被拘捕,这枚青涩的苦果够他咀嚼回味一辈子的。
张斌站立一旁沉默不语,两道浓眉紧锁。
“张斌,怎不说话,你看呢?”吴龙征求他的意见。
“水和食物当然重要,但还不是燃眉之急。现在太阳正在西沉,那一群被我们击败的狼群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必定会纠集了同类趁着黑夜卷土重来。”
“找一个山洞钻进去,再用石块垒住洞口。”没有山里生活经验的荷莲洁臆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
“万万不可!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与昨日不同。这儿是野狼谷,那帮畜生的四只爪子强劲有力,找到了咱们藏身的洞口,那咱可就没一个能跑的了。”
“看来你已成竹在胸。”吴龙望着他,目光是信任的。他清楚,眼前的这名罪犯曾在老山的原始森林里与越寇巧为周旋,他熟悉大山,就像山鹰熟悉天空,骏马熟悉草原,虎鲸熟悉海洋!
“你们谁带了火吗?”
吴龙一听,周身一摸,脸上露出欣慰的喜悦:“感谢上帝,这玩意儿还在!”他手上托着一只打火机。
“这就好办。捡枯枝,选个有利的地形打火圈,人蹲在火圈中,这是最有效的防卫手段。”
夜幕降临。果真,他们的四周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狼群,周围的小树林里全是绿光闪闪的眼睛。还真多亏了这火之精灵的护卫,才使他们避免了死神的召唤。这之后的一星期,他们努力想穿出这片森林,但却如在太上老君的八卦图中走迷津,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这片死亡的黛绿。多日来只靠野果和兽肉充饥,人的忍饥耐渴能力已达极限。特别是干旱,严重地威胁着他们的生命。黄阿邦受不了啦,嘟嘟嚷嚷骂开了娘;吴龙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张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在老山打过仗吗?能辨别这方位吗?”
“一时很难说。”张斌也把握不住,“据这山的形状和生长的树木来分析,很像是靠近中越边境我方的西双密密里大山。那山脚下有个盘龙寨,我当兵时驻守在那个寨里三年。但这山纵横八百里,稀有人烟。一年里五、六、七、八四个月为旱季,有的年头几个月滴雨全无。我们正赶上了旱季。这山极大,当地苗族百姓有几句顺口溜形容此山:密密里山八百里,山山不断山连山,山中多洞洞套洞,无洞不奇洞洞通。据说二百年前这山发生过一次地壳裂变,山中断开一条缝,所有的水都往那儿汇集,形成一条唯一的溪涧,所以别的地方极干旱。1958年文山州在凤凰岭山脚下修了一座大水库,解决了下游几县用水的问题。不过那条唯一的溪涧很隐秘,不易寻找到。”
“只要有水,我们就一定能够找到!”吴龙精神陡然大振,“为了提高效率,咱们四人分成两组,分头去找,晚上在原地会合。”他提议。
“这是个办法。”张斌赞同道,“但要注意,走的时候要留下路标,当心回来迷路。我还得提醒大家一句,”他的表情一下严峻起来,“这儿很可能靠近边境,越寇特工时常窜入骚扰。假如你们遇上了生人,要远远地躲开,切不可轻易接近,回头让我去辨别。万一遇有特殊情况,鸣枪两声求援。”
因为只有两枝枪,张斌自然与荷莲洁分在了一组。两支人马,同时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三、罪犯张斌的故事
张斌在前面开道。手拿一根木棒儿敲敲打打,艰难地前行。
背后忽地传来荷莲洁的一声尖叫:“啊!蛇——”
张斌回头一看,只见腕粗的一条大蛇,从树上挂下,朝吓傻了眼的姑娘昂头吐信。
张斌一惊,踅回身,屏声敛气朝大蟒悄然靠近。待近了,举棒猛然横扫过去。岂料情急之中打在一根斜出的树杈上,棒被弹飞。
大蟒受惊,从树上落下,高昂头颅,一对小而红的血眼恶狠狠盯着他,分开的舌信“突、突”地朝他脸上吐去。
这是一条眼镜王蛇,浑身斑鳞闪着亮光,毒性极猛,只消0.01毫克毒汁,便足以使一匹野牛毙命。
蛇头在神经质地晃动着,猛地朝张斌脸上点去。张斌疾速地闪身躲过,同时一探掌,扼住了恶物的七寸。大蟒受这一击,身体迅猛地一旋,缠住了张斌的腰身。张斌顿觉身体像被箍上了一道钢索。呼吸困难,嘴唇发紫,双手扼住那蛇颈不敢丝毫松动,只憋得满脸青紫,情形十分的危险。
边上的荷莲洁急傻了眼,双脚直跺,嘴里一个劲“啊、啊”傻咋呼,却又想不出啥办法来替张斌解难。
“刀、刀……”张斌困难地从喉咙深处迸出一个字音。
一字提醒。姑娘这才醒悟到腰间的公安匕首,急忙抽出,朝着张斌双手扼住的蛇颈下拉锯般拖了七八下,直把颗蛇头活生生割下。
一股又膻又腥的血水喷出,蛇身一阵痉挛,蛇尾蹿蹦了几下,慢慢地松驰了下来。荷莲洁赶忙替他将缠在身上的蛇体解开。
张斌刚一解脱便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荷莲洁也倒在地上不停喘气。刚才的一幕仍让她心有余悸!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一先一后坐起。刹那间,张斌触电般惊呆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原来,由于刚才的搏斗,荷莲洁的衣扣全被拉脱,一抹酥胸袒露在日色里,胸罩也被拉脱了,一只洁白的玉兔悄悄地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望着这一片黛绿的新奇世界。
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窥见女性奥秘的钢铁汉子,不免一阵心旌摇动。但这只是一瞬,一股负罪感立即像根钢鞭般在他的灵魂里猛抽一记:混蛋!你知道她是谁吗?你这个畜生!
他别转了头去:“你,把衣衫,扣扣好哩。”
姑娘一低首,顿时羞得满面绯红。她转过身去,从头上拔下两枚发夹,心想:这个孱头,倒也孱得可爱。将衣衫别好后,姑娘像啥也没有发生,大方地道:“咱们走吧。”
趟过了这段艰难的荆棘地带,前面开阔起来。张斌两条强健的长腿将姑娘拉下一段距离。
“啊,水,水!……”
姑娘突然欢叫起来。她发现了一块沼泽地,内中水的色泽虽然有点发黄,但几日来滴水未进,干渴压倒了一切顾忌。她双手掬起一捧水,贪婪地朝嘴里送去。
突然,“嗖——”一颗小石子飞来,不偏不斜,正击中她的脉门。
“哟!……”姑娘痛得一声尖叫,手一抖,黄水泼了回去。她抬头一望,张斌像是百米冲刺般地朝她飞奔过来。“这水……不能喝!”只见他喘息未定,胸脯在急骤地起伏。
“怎么不能喝?”姑娘噘起嘴,揉着被打痛的手腕。
“你瞧,”张斌用棒拨拉着水中倒伏的一种烂草:“这叫水莽草,又名‘断肠线’,听它的名儿就够可怕的了!你再朝那看。”
荷莲洁顺着他棒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二十米处的沼泽地边缘,倒毙着一具山麂的骨架,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黑山蚁,在白骨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寻找着残肉剩渣。显然,这倒霉的家伙是因渴极误饮了这毒水而亡的。
荷莲洁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痉挛,五脏六腑都在往上翻涌。她拖着铅灌似的双腿,醉了似的东摇西晃走到一株树下。“张斌,歇会儿罢。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累,太累。噢……”姑娘一头放倒。
啊,这样真舒服呀,草地真软,像一张床,但愿就这样永远地躺着。
“起来。这样疲劳过度骤然躺倒,心脏适应不了会死人的!”
“别拉我。我死我乐意,关你什么事?真累呀。这样的死比活着舒畅多啦。喔……”她眯缝着眼,望着朗朗苍天上一片悠悠的白云。
“你也配当警察?真该举起红牌把你罚出场外。”张斌说着手在屁股后面摸了一把,竟然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布包:“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包塞在姑娘手里。
会是什么呢?姑娘将布包儿打开,眼睛忽地一亮:“莓子!”
是的,是莓子,说得准确一点儿,是野草莓。像龙眼儿那般大,一颗颗红里透紫,鲜汁欲滴,诱人垂涎。姑娘一下来了精神,腚下像装了弹簧般腾地坐直了身体,两指拣起一颗扔进嘴里,双唇一抿,舌尖儿一顶,一股凉丝丝的甘汁顺着喉头滑下,直透心田。
“味儿如何?”张斌望着姑娘蠕动的小嘴问。
“嗯,甜,甜!甜极了,像琼浆,像玉液,像美酒加咖啡!”
“那你就多吃一点。”此刻的张斌,就像一个慈爱的大哥哥,用一种怜爱的目光望着她,瞳仁中央,有二块明丽的光斑在闪动。
“嗳。”姑娘又拣了一颗填在嘴里,瓷牙细细地咀嚼着,嘴角有两根好看的线条如梦幻般微微抽动,脸上现出一种姑娘家迷人的纯真。此时,警察的痕迹彻底地在她身上消失了,被闭锁的少女的本色解放了出来。
一粒砂子咯了牙,她转过头去吐掉,就在这转眼一瞥间,她的那颗芳心咯噔一跳:她发现对方正愣愣地盯着她的右耳后根瞅,那眼神好特别好特别,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在鉴赏着一件出土文物。
她的眼神僵住了,嘴角一滴紫红色的液汁滴落在颈脖里竟毫无知觉。
他醒过神来,倏地飞红了眼,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推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启齿,都生怕这梦,一下子破碎了去。
哦,天宽地广,山高水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梦的时光,在其间淙淙流淌,温驯了悍烈的雄风,激荡起水样柔情……
“妹妹羞,妹妹羞……”
一只钟情鸟在树枝间蹿跳着吟着情歌,太阳从头顶一片密密的叶片缝儿里钻下,亮出无数细碎的金光。
姑娘醉了,满颊桃花。生命的酒,第一次在她心里发酵,一双晶亮亮女儿家的眼里流溢出纯情似水的芳馨,婉约轻柔地望着咫尺间的这个男人。此刻,她已忘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那条鸿沟。几天来在严酷的大自然的恶劣险境里相濡以沫,生死依存,原始的野性与真善美的撞击,使得她封闭着的女性在大山样强悍的雄性的怀抱里复苏了,萌发出柔情的种子。
这是一位十足的男子汉,肩宽腿长,皮肤呈金属的光泽,想必敲一敲也铮然有声;胸臀饱满,能看到皮下一根根暴起的血管;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像火之精灵在闪烁。
突然她那颗芳心怦然一跳:这形象,多么熟悉呀,似曾在哪儿见过?十五年前时时魂牵梦萦的一个人又从遥远的地方朝她走来,近了,逐渐清晰了:啊,像他!特别是那双亮得刺人的眼睛。莫非他就是?……呵,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是在神话里。
“唉……”姑娘重重地一声叹息。
一阵刚劲的山风,卷走了团团热气,也吹皱了姑娘心中的一池春水。
“你为什么要去偷?”
突然,刑警姑娘感情极为复杂地冒出这么一句。通过几日来的接触,她看得出,他不应该是那般样的一个人,这其中,大概一定有什么隐情吧?
张斌一听,脸上荡漾着的遐思凝固了,心中正憧憬着的美好幻境倏然消失了,那罪恶的一幕又拉回到眼前——是呀,我为什么要去偷呢?当时的心境,感情的波纹,细微的闪念,岂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只记得,当时喝了一大碗烈酒,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欲望,推动着他朝着那黑色的深渊走去……
那是一个月零五天前,他在市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
我市科研所五十八岁的副研究员郑乃雄夫妇二人,历经三十载炎暑寒霜春秋,把汗水洒满生命的旅途,夫妇二人用力量、智慧、信念建造了一座事业和荣誉的丰碑——他俩共同研究的一项科研成果,今年在日内瓦世界学术研讨会上已被认可,荣获金像奖……
郑乃雄,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把汗水洒满生命的旅途……真是恬不知耻!”他愤怒地将报纸一扔。
就在那页纸片飘飘悠悠落地的瞬间,他心中突然骚动起一个念头:何不去拜访一下这位郑乃雄?
那一晚,他喝下了一海碗的陈年老窖,酒烧情烈,按照事先打听好的地址,找到了郑教授的家。
按过门铃,里面长时间没有反应,主人不在家。不行,既然来了,那就不能白跑一趟。
他伏下身,用一只被酒精烧红的醉眼观察着门锁。对于这玩意他可不是外行,在特种兵部队受训时就专门设有这一门科目。
经过几分钟的观察后,他判定眼前这锁属于弹簧式。他从衣袖上摘下一枚别针,拧弯了,插进锁眼,朝四周探索着慢慢转动。只听“哒”的一声,锁开了。他就这样打开一重重的门,进到了主人的卧室。一路畅通无阻。
他亮起微型手电,淡绿色的光柱在房内四处游动,最后停留在组合柜的台面上。那上面摆了一只水晶玻璃罩,里面罩着一尊五寸来高的小老人塑像,下面一行英文字母。他识不得那洋码字,但他猜想,这个外国小矮人,很可能就是郑乃雄夫妇获得的那个金像奖了。
他走上前揭开罩子,将那小老头拿在手上掂了掂,挺沉,大概是纯金打造的罢。这玩意到底能值多少钱?怎么会引人灵魂锈蚀……他正要将那金像朝兜里装。“啪!”有人拉开了电灯开关。
电灯暴亮的闪光使张斌感到目眩。短暂的,五分之一秒。也就在这同时,他发现门口站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
“你是谁?”高贵的女主人瞪大一双仍不显老的秀目,迟疑地望着这位闯进她家的不速之客。突然,她的目光触碰到了对方手上握着的鎏金像:“啊,你是贼!”
“我是贼!”张斌一个寒噤,浑身的毛发倏地竖起,一双被酒精染红的血眼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高雅的粉脸,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了上来,点燃了久已压抑积闷在心窝的“沼气”。他朝前逼进两步,眼里射出一道xAF}人的目光:“你说谁是贼?”
“你!还想赖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看你也是位受过教育的人,怎么就干出这种鸡鸣狗盗的苟且之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好一个人不可貌相!”不知何因,这句话强烈地刺激了他那颗尚未愈合的负伤的心,他双眼猛然射出令人心跳的凶光:“今天我倒要教训教训你这位贵夫人,今后也好记住‘人不可貌相’!”
他挥起握过枪的宽大铁掌朝她脸上扇去。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一掌的力量呀!可怜娇小如银枪鱼般的贵夫人,似被风吹的飘篷,旋了三旋,一头栽倒,太阳穴恰恰撞在冰箱下部三角铁上,顿时血如泉涌。
这时,他的酒一下子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他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完啦……”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赶快走,趁着还未被人发觉。
他匆匆回到宿舍,草草打点了一下行装,便急急南下……
“你心中大概有什么隐情吧?”荷莲洁从他的眼神里隐隐感觉到一点什么,联想这几天来和他的接触,他的一些反常现象更是令人生疑。“向你提个问题行吗?那天我坠崖,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脱,却反而要向我伸出救援的手?这样做的后果你考虑过了吗?我的生还,就是将来对你生命的威胁呀!”
“说不上为什么。当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尖厉的炮弹穿越空气的声响,一缕缕冲天的烟柱,一片片火海,一声声呐喊。那烟腾火海中升起了一个伟大的灵魂。或许就是受了那个伟大的灵魂的感染和驱使吧。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伟人的故事……”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他已径自进入了角色。
“或许你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但我还是要说,憋在心里,难受!我从未向他人吐露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也许是最后一个听众。我知道,我前面的路不会长久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他开始沿着记忆的旧路,去寻找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位伟人,是我们的班长。我称他为‘伟人’,一点也不过分,他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一生中最敬仰的人。我们同住一个村,从八岁开始便光着腚儿在牛背上一道长大,后来又一道儿参的军,一道儿被派赴老山,一道儿分在一个班。总之,全是一道儿。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我们无话不谈,彼此间交换心的钥匙。班里那些个不地道的哥们儿都笑话我俩是裤衩里一对孪生的那玩意儿……哦,对不起,下道了。好,现在让我来着重讲一件事吧。
“那是1981年6月16日晚,我们侦察连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当时雾很大,湿漉漉沉甸甸地叠成了夜幕。我们走在峭壁间,向敌后穿插。脚下不时被横斜的朽木和葛藤缠绕。突然,我一脚踩空了,从峭壁上直落四十米的深沟。我的心里只叫出了‘完啦’二字,只觉梦一般直落下去,无数火星在眼前飞迸——不知是武器与石头碰撞迸溅出了火花,还是骨头被凿出了磷光。
“三天后,我方醒了过来,那一仗负伤的还有另外四名战士。
“伤员要马上后送。可是山下有一段公路被敌人的炮火盯死了,一有车它就打。部队说附近山上藏着敌人的炮兵观察哨,已经搜了两遍,还没搜到。可是伤势不等人啊!上级决定,再搜不到就不等了,叫救护车硬冲过去。
“我心中清楚,这又是一场生死考验。
“在选派警卫护送伤员的时候,我向连长要求,我要求我们班长送我。‘为什么?’连长沉沉地问,‘至于派谁护送,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不!’我突然激动起来,‘我以一个共产党员和伤兵的资格,要求派选我们班长跟车!’连长大概已看出了我的心情,也知道我和我们班长的关系。他的目光与指导员对视良久。指导员点了点头,这事儿就这样决定了。
“车内一共放了五副担架,我的一副靠在后门处。班长装束停当,别了众人爬进车来。救护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下山,拐上公路后,猛地加大油门狂奔起来。车后一条黄色的尘龙翻滚。
“敌人发现了目标,炮弹追了上来。我眨上了眼睛,暗暗在心里数着前后左右一个又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猜测着该是第几发打中我们。救护车被气浪拍击推搡,像狂涛里的一叶薄舟。我忽地感觉到班长扑了过来,整个儿胸腹压住我,双臂紧紧抱定我。我挣了挣,想把班长护到怀里,便觉得迎面一片白灼的亮光,似乎一个巨掌,夹着碎石玻璃碴迎头猛扇过来。那一方天地倏地悬空了,又猛沉下去。身后一亮,又一暗,车的后门被气浪冲开,又重重砸拢。一亮之间,身上的重压忽地减轻,连同一声短促的哼叫直送出去,被车门远远地断在外面。随即是软软的人体和硬的担架劈头扣下来,我便不省人事了。
“很快我又醒来。救护车已经停下。车内浓烟弥漫,混着呛人的汽油味和人体的焦糊味。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作,是一个人由后穿过两腋抱着我,耳边响着‘吭吭’的用力的声音。我睁眼侧头,看见一蓬乱发和半张血糊糊的脸。门又开着了,是班长双膝跪着,正把我从另一名伤员和担架的卡压下拼命往外拔。他显得很吃力,我想,他一定在刚才负了重伤。火呼呼地在烧,军装已经被烤得焦硬,碰一碰就成片掉落。我想挣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便喘喘地说:‘松手,松手,你快走……’那双手却不松,死死地卡牢我,耳边的‘吭吭’声更急,那声音听了好揪人的心。忽地,我下身一松,两人一道栽出车去。班长砸在下面,胸中‘啪’的一声脆响又‘嗤’地一声钝响,就听他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大概是胸肋骨被撞断了一根。他眉头痛苦地皱起,又蹬又推掀开我,歪歪斜斜爬起来,把我往安全地带拖,我xDBm起那条未负伤的好腿,帮他向后蹬……
“班长将我拖到了安全地带,放下我,又欲去车内救人,那里面还有四位伤员。我一把抱住他的腿:‘黑子,你不能再去,危险!’他一听这话,忽地瞪圆了双眼,好像不认识我,那眼神好可怕,我至今也不会忘记。那愤怒的目光分明是在斥骂我:你这个胆小鬼,可怜虫!‘松手!’他低沉地说。声音不大,却像截断钢铁般铿锵有力,震慑人的神经。我打了个寒颤,松了手。他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走向救护车。我想喊,一团泪堵住,喊不出声。
“那辆炸瘪了头的救护车在猛烈地燃烧着,淡黄的火舌舔着车底,卷起墨黑的烟柱,直溜溜地伸向蓝天。班长军装褴褛的身影被阳光照着,变成一个极小的绿点,慢慢移向烟炷根部,慢慢爬进燃烧的车门。我没能听见,也没看见那最后的爆炸。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那淡黄色的火舌烧着他的身体,油箱在炸开以前我的心一直在突突狂跳。后来无数火龙四溅开来,飞向天空,化作亿万颗晶亮的泪珠……
“我被第二次抬向救护车,附近隐隐地流动着哭声,我叫停下担架。我看见一棵树下,山泉旁边有一副担架,白被单下一段焦黑的小小遗体。四周散立着战友、指导员、连长、还有女兵、护士,以及那四名被他救下的伤员。连长示意抬我过去,在那遗体旁轻轻放下,我撑起身体,细细地看我儿时的伙伴。
“他全然炭化了,浑身再无一滴液体可流,整个人缩成了五十公分手提包一般长,四肢挛缩作拳头状,又像依然在火中拼力拉人。
“我没再掉泪,只觉得泪水早被烧尽。我忽然看见,在他那曾经是一双虎虎大眼睛的地方,分明颤颤地盈着两滴泪水。那是怎样的泪水啊!我倏然间明白了,那两颗泪水分明是嘱托我去替他完成他终生未了却的夙愿。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黑子,我的伙伴,你放心吧,这辈子我就是踏破铁鞋,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完成你生前未了却的心愿!
“三天之后,连里把他安葬在了他牺牲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望见矗立在边境线上的界碑,他将永远守护着那界碑,像个永远不肯下岗的哨兵……”
刑警姑娘完全沉浸到故事的情景中去了。她并不清楚老山前线将士们作战的真实场面,张斌讲述的事迹,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
“好啦,”张斌从自己的故事中走了出来,“谢谢你听完了我的故事。这件事闷在心里有些时日了,今天总算找到了一位听众一吐为快。请你把这些记下来,今后要是能遇上记者作家之类的人,你讲给他听,让他写成小说,也好让生活在安逸环境里的人们记住我们的班长,记住那些为了祖国的尊严在老山前线献出了生命的将士们。”
张斌立起身来,拍了拍腚上的土,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警觉起来,竖起双耳,屏声敛气。
“怎么啦?”姑娘被他弄得紧张起来。
“嘘——听!”张斌一根手指竖在唇边。
“x86~x86~x86~……”地上的落叶被踩动的声音,伴随着一种轻微的“嘎、嘎”类似于鸭子的鸣叫声。
“这是什么怪物呀?”
“白山鸡!”张斌的脸上露出明亮的喜色。
“这有啥可乐的嘛?”荷莲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你不熟悉大山!”张斌兴奋起来,“咱们的命运就要出现转机!白山鸡的生活规律,每日里两个时辰结伙到固定的地点饮水。找到了它们,就是找到了水源!走,悄悄地跟在它们的身后。”
四、刑警姑娘的故事
张斌和荷莲洁远远地尾随在白山鸡的身后。这群大山的精灵,带着他们七弯八拐,转过了一处陡峭的山弯,前方豁然出现一挂悬泉飞瀑。
“啊!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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