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傅雷家书》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朗读者 杨柳

89《傅雷家书》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朗读者 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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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二十一日夜

读来信,感触万端。年轻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气少接触还觉天真可爱,相处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们中国人总爱静穆,沉着,含蓄,讲taste [品味,鉴赏力],遇到silly [愚蠢,糊涂]的表现往往会作恶。生命力旺盛也会带咄(duō)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难堪。我们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觉。也许我自己的dogmatic [固执,武断]气味,人家背后已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国人这样来源复杂的民族究竟什么是他的定型,什么时候才算成熟。他们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欧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难民(新旧教都有,看欧洲哪个国家而定;大多数是新教徒——来自英法。旧教徒则来自荷兰及北欧),便是在事业上栽了筋斗的人,不是年轻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强盗和杀人犯。这些人的后代,反抗与斗争性特别强是不足为奇的,但传统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于绝无仅有也是想象得到的。只顾往前直冲,不问成败,什么都可以孤注一掷,一切只问眼前,冒起危险来绝不考虑值不值得,不管什么场合都不难视生命如鸿毛:这一等民族能创业,能革新,但缺乏远见和明智,难于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强,不免流于骄傲,看事太轻易,未免幼稚狂妄。难怪资本主义到了他们手里会发展得这样快,畸形得这样厉害。我觉得他们的社会好像长着一个癌:少数细胞无限制的扩张,把其他千千万万的细胞吞掉了;而千千万万的细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还自以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可是社会的发展毕竟太复杂了,变化太多了,不能凭任何理论“一以蔽之”的推断。比如说,关于美国钢琴的问题,在我们爱好音乐的人听来竟可说是象征音乐文化在美国的低落;但好些乐队水准比西欧高,又怎么解释呢?经理人及其他音乐界的不合理的事实,垄断、压制、扼杀个性等等令人为(wèi)之发(fà)指;可是有才能的艺术家在青年中还是连续不断的冒出来:难道就是新生的与落后的斗争吗?还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强弩(nǔ)之末呢?美国音乐创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进呢,还是总的说来是趋向于消沉,以至于腐烂呢?人民到处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丑的,反动统治到处都是牛鬼蛇神;但在无线电、TV [电视]、报刊等等的麻痹宣传之下,大多数人民的头脑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没领教过极端的物质文明,但三十年前已开始关心这个问题。欧洲文化界从第一次大战以后曾经几次三番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真正的答案只有未来的历史。是不是不穷不白就闹不起革命呢,还是有家私的国家闹出革命来永远不会彻底?就是彻底了,穷与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时间治好呢?有时我也像服尔德小说中写的一样,假想自己在另一个星球上,是另一种比人更高等的动物,来看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那时不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连生死问题都不知该不该肯定了。当然,我不过告诉你不时有这种空想,事实上我受着“人”的生理限制,不会真的虚无寂灭到那个田地的,而痛苦烦恼也就不可能摆脱干净,只有靠工作来麻醉自己了。
辛辛那提、纽约、旧金山三处的批评都看到了一些样品,都不大高明(除了一份),有的还相当“小儿科”。至于弥拉讲的《纽约时报》的那位仁兄,简直叫人发笑。而《纽约时报》和《先驱论坛报》还算美国最大的两张日报呢!关于批评家的问题以及你信中谈到的其他问题,使我不单单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节场”(卷五),更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我正在译)第二部中描写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坛、报界、戏院的内幕。巴尔扎克不愧为现实派的大师,他的手笔完全有血有肉,个个人物历历如在目前,决不像罗曼·罗兰那样只有意识形态而近于抽象的漫画。学艺术的人,不管绘画、雕塑、音乐,学不成都可以改行;画家可以画画插图、广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内装饰或手工业艺术品。钢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门徒。专搞批评的人倘使低能,就没有别的行业可改,只能一辈子做个蹩(bié)脚批评家,或竟受人雇用,专做捧角(jué)的啦啦队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业的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一朝没有出路,自己一门毫无成就、无法立足时,都可以转业为批评家;于是批评界很容易成为垃圾堆。高明、严肃、有良心、有真知灼见的批评家所以比真正的艺术家少得多,恐怕就由于这些原因,你以为怎样?
Paul Paray [保罗·巴雷]一段写得很动人——不,其实是事情很动人。所谓天涯无处无知己,不独于萧邦为然,于你亦然,对每个人都一样!这种接触对一个青年艺术家就是一种教育。你岳父的传记中不少此类故事。惟其东零西碎还有如此可爱的艺术家,在举世拜金潮的时代还能保持一部分干净的园地,鼓舞某些纯洁的后辈前进。但愿你建议与Max Rudolf[马克斯·鲁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没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写信。重温巴托克,我听了很高兴,有机会弹现代的东西就不能放过,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对你的音乐感受也等于吹吹新鲜空气。
你能讨祖岳父母的喜欢,着实不容易。听弥拉口气,她的祖父母不大容易喜欢人,即使最亲近的家属也如此。我猜想两老的脾气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这次弥拉的信写得特别好,细腻、婉转,显出她很了解你,也对你的艺术关切到一百二十分。从头至尾感情丰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进步。我得大大夸奖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门,到处受到华侨欢迎,对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让她看看我们的民族的气魄,同时也能培养她的热情豪侠。我早知道你对于夫妇生活的牢骚不足为凭。第一,我只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过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说话爱夸大,往往三分事实会说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后,特别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经过长时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渐知情识性,相处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终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许多影响呢。琐碎杂务最打扰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时间,经不起零星打搅。我们一年多观察下来,弥拉确是本性善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耐着性子,多过几年,一切小小的对立自会不知不觉的解决的。总而言之,我们不但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为你们两人一路和谐相处感到欣慰!

一月二十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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