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刘强。欢迎收听《魏晋名士的生活美学》第12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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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节课我们讲到“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和阮咸的饮酒故事,极大地丰富了饮酒的精神价值,甚至从酒中提炼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我们知道,“竹林七贤”在当时拥有很高的知名度,魏晋上流社会的很多人视他们为精神偶像,因此他们所开启的饮酒之风才能很快地席卷魏晋整个上流社会。
《世说新语》有个门类叫《任诞》,也就是任达放诞之意,里面记载了许多魏晋酒徒的故事。
比如西晋有个叫张翰的名士,他曾担任齐王司马冏的东曹掾,后来闹起了“八王之乱”,张翰看势头不对,就借口思念江南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从洛阳辞官回乡。当时还说了一句很豪迈的话:“人生贵得适意耳,怎能千里迢迢到外地求取名位利禄呢?”
后来张翰在江南老家竟然以旷达好酒闻名,人称“江东步兵”——步兵是阮籍做过的官,好比说他是“江东阮籍”。有人问他:“你现在固然可以纵情享乐一时,难道就不为身后的名声考虑吗?”这话多像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口吻。历朝历代都有这样一些代表主流价值标准的人。比如讥讽阮籍和刘伶的,都是这一类人。但是这类人,在魏晋时特别吃不开,因为魏晋时欣赏的是狂狷之士,这样没出息、没个性的“乡愿”很让人瞧不起。所以,像张翰这样的放达之士,瞅准机会便会给他们上一课,补补脑。张翰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20)——让我有身后的好名声,还不如眼前的一杯酒呢!在张翰眼里,人生在世,真正可以享受的时光太短,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又阻碍了人们去追求生命本该有的快乐,真是何苦来哉!
还有个叫毕卓的东晋酒徒。他的豪言壮语是:
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世说新语·任诞》21)
这是一种典型的“及时行乐”思想,这种思想从汉末以来就像流行病一样感染了整个魏晋时代。当时战争、瘟疫、杀戮接踵而至,生命朝不保夕,所以《古诗十九首》才会这么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既然如此短暂的生命充满了数不清的忧患,既然长命百岁根本上就是痴心妄想,为什么不能追求短暂的快乐呢?你可以说“及时行乐”的思想格调低下,不够“政治正确”,但你不能否认,这种思想背后传达的是一种十分蓬勃的生命精神,更不能否认的是,追求快乐本身也是一种“天赋人权”,每个人都有追求的自由,谁都无权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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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名士好酒,并非一概属于低级趣味,身体享乐,他们在喝酒的过程中,也有人生的思考,生命的感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言隽语,让人流连和沉思。比如东晋名士、爱吃“五石散”的王大就说:
“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任诞》52)
王大说:如果三天不喝酒,便觉得形体和精神,或者肉体和灵魂,相去甚远,不再亲近了。“形神”是古代非常重要的一个哲学和美学概念。“形”指外在形骨体貌,“神”则指内在精神气质。王大的说法应该来自嵇康,嵇康在《养生论》中说:“形神相亲,表里俱济。”这个养生观点在东晋一度很流行。
王大的“形神不复相亲”的说法,隐含着一个前提,就是平常不喝酒的时候,人的形体和精神常常是“分离”的,每天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俗事所烦恼,机心重重,没有灵气。而酒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短暂地进入“灵肉合一”的境界,飘然若仙,陶然忘机,达到一种超然自得的精神境界。在生活中我们也经常看到,有的人平常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索然无味,可一喝起酒,就显得生动起来,嗓门也大了,眼睛也亮了,一句话,有了“精气神”了!这就是魏晋人所说的“神超形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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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追溯起来,第一个把酒与“形神相亲”联系在一起的应该是庄子。《庄子·达生篇》里有一个说法:喝醉的人从车上摔下来,虽然会受伤生病,却不会死亡。为什么呢?庄子认为这是醉酒的人“其神全”的缘故,“神全”就是“精神保全”的意思,因为喝醉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坐在车上,更不知道自己从车上摔下来,所以在摔倒的那一刻,他的精神没有涣散,没有因为联想到死亡的危险而“灵魂出窍”,因为“其神全”,最后才能“形全”——所以他虽然摔了一跤,却没有生命危险。
其实,庄子的观点根本经不起实践的检验,总不能说,“酒后驾车”的人,即使出了车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但是,庄子的话在哲学上还是有其价值的,至少说明人的“神”对于“形”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不过,这个颇有哲学头脑的酒徒王大,最终却走到了极端。他在荆州的时候,因为太贪杯,经常醉倒,甚至连日不醒,最后愣是给醉死了。王大或许是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一位“醉死”的名士。喝酒喝到这个份上,真的叫“醉生梦死”了。所以,到了东晋,醉鬼虽多,但像阮籍和刘伶那样真正喝出人格精神和哲学深度的却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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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还有个叫王蕴的名士,他也说过一句饮酒的名言:
“酒,正使人人自远。” (《任诞》35)
意思是:酒,恰恰能让每个人远离自己,其实也就是忘却自己。往深一层理解,就是酒这东西,好就好在能使人远离自己的凡俗,进入到一种混沌邈远之境。其实,这和王大的“形神相亲”说正相反,是一种“形神自远”说,就是“得意忘形”的意思。
东晋丞相王导的儿子王荟也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话:
“酒,正引人著胜地。” (《任诞》48)
酒这东西,能够引领人达到一种美妙的胜境!成语“引人入胜”即由此而来。我们常说一篇文章写得好,叫做“引人入胜”,殊不知这个词最早是用来形容酒的妙处的。
最脍炙人口的要数王恭的豪言,我们前面已经引用过,他干脆把饮酒当成了名士身份的“三要素”: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53)
请注意,这三要素里,“痛饮酒”可是排在C位,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不过,当饮酒成为名士的身份证明和醒目招牌的时候,饮酒的深刻和哲学深度也就被消解大半了。
还有个叫刘公荣的名士也是放达好酒之辈。不管三教九流,上不上台面的人,他都一块喝酒。人家笑他,他说:“比我强的,不能不跟他喝;比我差的,也不能不跟他喝;跟我差不多的,更不能不与他喝。所以我每天都是醉着的!”孔子说过“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刘公荣简直可以说是“有酒无类”了。
总之,喝酒的理由有千千万,戒酒的理由却是一个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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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末魏晋时期,社会上最受推崇、最有影响力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英雄,一种是名士。前者追求的是事功,所谓建功立业;后者追求的是名声,所谓千古流芳。中国的文学经典中,分别有两部书对英雄和名士这两种人,加以描画和表现,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就是《世说新语》。如果说,《三国演义》展现的是“英雄本色”,那么,《世说新语》描画的就是“名士风流”。
每次读到这些故事,我总是非常感激《世说新语》的编者刘义庆。能够把这些不一定“高大全”,但充满个性的人物和语言保存下来,实在需要一种十分高超的价值判断力,只有那种超越于某一时代、某一地域、某一主流价值的伟大作家才能具备这样海纳百川的胸襟和眼光。没有这种胸襟和眼光,也就没有《世说新语》和魏晋风流。从这个角度上说,刘义庆的伟大程度,真不亚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和饮酒之风并行不悖的,还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风气,那就是任诞之风。那么,到底什么是任诞?在这种风气影响之下,又有哪些特立独行的人与事呢?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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