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世间最怕知错却悔改无门

028 世间最怕知错却悔改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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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

《春明外史》第十回三)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提要:

白素秋主动向杨杏园讲心事,知错想改离家无住所;杨杏园怕得罪同乡不帮忙,白素秋失望离开。


前文说到了那杨杏园心里头忽然兴起一个窥看那屋里头白素秋的念头,于是,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廊檐底下,打从窗户格缝子里向里面张望,但见窗户边的书桌子上,灯下放着一本书,白素秋呢坐在桌子边,一只手按着书本,一只手托着腮,怅怅惘惘的望着灯,好像在那里想什么呢。


一会子,她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她本人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流了泪,眼泪串珠也似的往下滴,衫袖之上和书本之上,都滴了许多泪珠,她这才慢慢的在纽扣上,抽下那条白绸手绢,擦抹脸上的眼泪。杨杏园看她这样,那是莫名其妙,心想还是不惊动她,看她怎样。


谁知白素秋坐在灯下,依旧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动一动。眼泪越擦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下来。


杨杏园看她这个样子,疑心她是因为等自己不来,怪朋友不理,满腔的怨愤,所以逼下这副眼泪来。心想,哎呀,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这样的对待她,也未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于是便轻轻的退到院子中间,然后才放重了脚步,走了进去。


白素秋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一边用手探眼睛,一边强颜欢笑着说:“哎呀,对不起,又来吵你了。”


杨杏园说:“这个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一个人在这里久等,怎么还说你对不起我呢? ”说时,他偷眼看白素秋,哎,那眼圈还是红的呢。


此时正是秋初的天气,白素秋穿了一件浅灰哔叽的夹袄,灰哔叽裙子,鬓云蓬松,双髻斜挽,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刚才她流泪的那一番情景,正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也想得未免呆了。


白素秋看他只管直着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过脸去,望着书架上的书。


杨杏园说:“你不是叫我快来有话说吗?怎样又不作声呢?”


白素秋听了这话,才回转身来。坐在椅子上,低头望着胸脯,把一只脚尖悬着,点在地上,一只脚踢着椅子角,才慢慢问杨杏园一句话,说:“你看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


杨杏园笑着说:“蔼然可亲这四个字,那总是对她最恰当的批评了。”


白素秋冷笑道:“哼! 蔼然可亲吗?你这句话,正是她反面的批评。我老实告诉你,她在家里,什么事也不问的,总是睡到太阳几丈高,她才起来。吃起饭来,把筷子在菜里挑挑拨拨,往桌上一放,就要发脾气。我母亲本来疼女儿的,不很管她,看见她闹别扭,反而引着她发笑。我父亲呢又抽上一口烟,更是一概不问。有时候我母亲说她几句,她就一句顶一句,反而常常问我母亲,说:‘我怎样得了?我怎样得了?’”


杨杏园说:“哎,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却不懂了。难道在你们这样的家庭里面,还有什么委屈吗?”


白素秋对杨杏园瞟了一眼,摇着头微微地笑道:“这个缘故,你还不明白吗?”

杨杏园道:“哎,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样会知道呢?”


白素秋说:“我同你说一句实话,她是有人家的,只因为那个人不合她的心意,她就要吵着离婚。我母亲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我父亲不肯,说我们两边都是体面人家,哪能做这样的事,将来要打起官司来,亲戚朋友们知道了,岂不成了一场笑话?这样一说,就把这事按下来了。我姐姐也为这事,大闹了几回,总没有闹穿,后来她就变了法子,总是在家里挑眼儿,闹得两个老人家时刻不安。我父亲没法子,答应不让那边娶了,就推说在大学毕了业吧,毕了业再说,一面呢,露出点消息给人家知道,等他来办交涉,再想法子。就这么着挨下来,又是一年多,到底就要弄出笑话来,把我都害了呢。”说着眼圈一红,哎,又要掉下泪来了。


杨杏园说:“你说呀,这事怎么连累起你来了呢?”


白素秋脸一红,把那手绢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说:“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告诉别人。”


杨杏园说:“你若是不许我说,我自然保守秘密。”


白素秋脸又一红,低声说道:“我也有......”


有什么,没说完,借着拿手绢擦眼睛,把脸蒙上了。


杨杏园听了这半句话,也明知全句的意思,却故意笑着问说:“你也有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呢?”


白素秋放了手绢,对杨杏园瞟了一眼说:“你这不是成心吗?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却寻人开玩笑。”


杨杏园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你既然这么说,就算我明白了吧。你且往下说。”


白素秋说:“人家现在也在山东读书,学问呢,虽然不算得顶好,可咱们俩是自小定的,也没有什么恶感,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我姐姐她和家里作对,放着书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着玩惯了。头里呢,还是礼拜六和礼拜天玩,在公园和游艺园玩。后来,胆子一天大一天,上学的时候呢,依旧夹着书包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便把书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个零碎摊子上,大伙儿就尽量的出去玩。一直玩到下午,到要散学的时候,方才在摊子上,取出书包来,一道回家。家里头看见咱们照着时候回来,也不会追问。谁知公园和游艺园这种地方,总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动。有一回,我离开姐姐,在公园里头兜圈子散步,后边来了一个下流东西,穿得满身的华丝葛,老在后面跟着,我心里吓得乱跳,一眼也不敢看。他在后面,却笑嘻嘻的,胡说八道,说了许多废话,我呢,只得三步两步,就跑开。 有好几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闹的事来了。”


杨杏园笑着说:“难道她那样落落大方的人,还要你来保护不成?怎么你不和她出去,她就发生出事故来了呢?”


白素秋把脚一跺,说:“咳!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呀,我哪儿说她要我保护吗?”


杨杏园说:“好吧,就算我死心眼儿,你且说你的。后来呢?”


白素秋说:“也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吧,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园。走到来今雨轩,我们还没有找好茶座呢,忽然一个男人,在一张桌子边,笑着站了起来,和我姐姐打招呼。 嘴里头连说道:‘在这呢,在这呢’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谁知我姐姐老老实实的就走了过去。”


说到这儿,白素秋问杨杏园一句说:“你说这男人是谁?”


杨杏园说:“当然是余咏西了。”


白素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我自己不好,当时见了他,我是不好意思过去坐的。 我姐姐只说,不要紧的,一路过去坐坐,还赶着给我介绍呢。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时候余咏西对我是问长问短,臊得我什么似的,只好有一句答应一句。其实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碰见熟人。我姐姐她却没事似的,一个劲儿和余咏西说话,说得牵连不断。 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说公园里是个坏地方,究竟怎么回事呢。到了晚上,我和姐姐进房睡觉,我才问她,怎么认识这个姓余的?她说是同学介绍的。后来我仔细一打听,没有这回事,干脆一句话吧,她是在公园里头认识的。从那一天起,就天天和余咏西会面,后来呢,索性跑到人家家里去了。密斯特杨,你别见我平常喜欢闹着玩,这回事,做的是大错特错,我是很知道的。您说,我跟着姐姐走,这算什么呀?”


杨杏园笑道:“哎,你这个文明人,怎么说这样腐败的话呢?而今青年男女,正讲的就是社交公开,好为男女平权的运动,做......”


话还没说完,白素秋拿着手绢对他一扬,把嘴一撇说:“得了! 你这不是损我吗?我把你当好人,所以把许多心事话,全都告诉你啦! 你反而处处把话损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杨杏园说:“哎呀,你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实在说的都是真话。 照你这样说,难道也要学千金小姐坐在绣房里边规规矩矩的,那样才对吗?”


白素秋说:“不是那样说啊,社交公开,是要正正当当的。你想我和姐姐这样的行动,那算什么?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觉着很对那个人不起。谁知我们天天出来,日子久了,被几个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说出许多闲话。两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点,这几天呢,对我们的行动,盘查得就十分厉害,要把我们退了学了。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里头大闹了一顿,就跑了出来,也不知上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上午的时候,我在我妈屋里梳头,谁知她趁这个机会,就跑到我屋子里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顿,什么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 她就拿一张余咏西和我们三个人合照的六寸相片,往我面前一扔呢,指着我脸上就问,说:‘这上头那个野男子是谁?你说!’这时侯,我实在一肚子委屈,要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气得掉泪。我妈妈向来不打我的,今天还打了我几下。还好,我父亲来了客人,没有来问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许不能和你见面啦。那时侯,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来,一直就来找你。谁知你偏偏一整天也不在家,闹得我跑了好几回呢。现在呢,我是不敢回家去了,这事怎样好呢?你向来是很热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一边说一边又掉下泪来。


杨杏园不料白素秋竟有这么一场风波,一时之间也没有主意,只好问她了:“这事你告诉了余咏西没有呢?”


白素秋把脸一板,狠狠的说道:“我还告诉他吗? 我要告诉他,不正中他的计了。到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害臊,我老实告诉你,他常常背着姐姐,私下对我说,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说得南方如何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无。我也一时糊涂,受了他的欺侮。其实他家里是有人的,不过我没有多久,才侦查出来罢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而说我和余咏西沟通一气,要撇开她,闹得姊妹不和。总而言之,过去的事,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了,我还能去找这么没良心的人吗?”


杨杏园听她这一番话,知道她已下决心,要和余咏西那是脱离关系的。这也不去管她,只是现在逃出了家庭,如何挽回,那是不好办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一看钟那已经十一点钟了,一切都来不及想法子了。眼面前最要紧的,就是今夜如何安顿她。


他自己仔细一想,余咏西的私人道德,虽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几千里路外的同乡,决不能为一时之不慎,得罪朋友,这瓜田李下,嫌疑得要避干净才好。当下就对白素秋说:“既然事情已经决裂了,当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么亲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这来,我必然会有很好的答复。我今天尽一夜的工夫,一定和你想出一条法子来。”


白素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了半天,说:“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


杨杏园说:“那么,同学的家里,有可以去的吗?”


白素秋仍然低了头,微微的摆两摆,耳朵上那两只宝石耳坠子,也跟着摇个不定。杨杏园一想:“不好,亲戚家里头要避不能去,同学家里头还不愿意去,这又分明她有别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书来,那就是‘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


这一典故出自春秋时代的司马子反,在公元前6世纪,司马子反追随楚庄王攻打陈国,俘获了天下第一美女叫,夏姬。夏,就是夏天的夏,姬就是姬妾的姬。楚庄王不顾忌讳啊,想把夏姬纳为自己的妾,被臣下劝阻。而司马子反呢也想娶夏姬,可是,劝他的巫臣说的是另外一句话,说的是:“是不祥人也!”这个人呐,不吉祥,只不过到了最后,末了啦,夏姬还是情归于楚国大夫巫臣,也就是劝人家不要娶的人。


夏姬毕竟是春秋当时著名的美女,在踏进陈国、楚国两国国门的一刻,就不停触发两地君臣之间试图一亲香泽的争斗,她呢,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颠沛流离,在多位垂涎其美色的公卿大夫之间周旋,又周旋。被视为在若干历史事件之后重要的关键人物,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这样的女人,可厉害了。


好了,“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一旦有了这么一句话,那是出自经典。(杨杏园)立刻打定了主意,对白素秋说:“既然这样说,我有家熟识旅馆,我送你到旅馆里去住一宿吧。”


白素秋说:“半夜三更的,上旅馆去,什么意思,我更不去了。”


杨杏园说:“哎,这真难死我了,怎样办呢?”低头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白素秋一笑说:“有了,我打个电话叫余咏西来,再凑上一脚,咱们来叉它一晚上麻雀吧,哈哈哈。”


白素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说道:“不必劳你驾,我拼着一死闯回去就是了。”说着,站起身来要走。


杨杏园看见她这么说,倒弄得没有意思,心想,劝她不要回去吧?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让她回去吧?果然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而伯仁由我而死?”


这伯仁是谁呀?老听说。伯仁就是周伯仁,周朝的周。伯仁呢,是他的字,本名叫周顗(yi三声),左边一个岂有此理的岂,右边一个页码的页。这个字念“以”。


在《资治通鉴》里头有这么一个故事,大约是公元322年,晋朝的时代,朝中重臣王敦起兵作乱,王敦的弟弟王导以及整个家族都受到牵连,在宫外候旨听罪。


而当时大臣周顗,也就是周伯仁进宫的时侯,王导曾经上前,当面请他在皇上面前说情。周伯仁表面上不加理睬,但是背地里却积极向皇帝进言,说王导是忠诚之臣,而且后来还专门上书,有了文稿替王导来请命。可是,王导并不知道这些,他一直还怀恨在心。想当初我在宫门口请托于你的时候,你还摆的什么臭架子。后来王敦握有大权,询问王导要不要杀掉周伯仁,王导当时是一言不发,心里想的是我可要报仇了,果然,而后导致周顗周伯仁被杀。后来王导打从国家档案库里面找到了周伯仁先前所写的奏折,那才恍然大悟,痛哭流涕,说“啊,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这么回事。


此处,那意思就是说,我呢,虽然并没有犯过错,可是一旦造成了什么样的过错,我却不由得是要负责任的。


怎么好呢?杨杏园正在那踌躇呢,说时迟,那时快,白素秋已经走出了房门。那高跟皮鞋,走得地下,得得得的响,就在这种鞋跟底下那声浪之中,好像白素秋的心里在那儿说:“你好狠呐!你好狠呐!你好狠呐!”


杨杏园一声不响,一路送她到大门口,便说:“我替你雇车了吧。”


白素秋说:“劳你驾,不用了!”说着,头也不回,挺着身子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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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单禅

    这个女孩大概是走投无路了,不然这个杨杏园也不是那么熟,不过见了三四面样子,怎么来讲心事求助于他,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