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打游戏自由，十七岁少年将政府告上法庭

上周末晚上八点，全国成千上万的中小学生，几乎同时拿起手机，进入了《王者荣耀》。

一瞬间，游戏的服务器崩了。

这些孩子的行动之所以如此统一，是因为一项史上最严的游戏新规。

前不久，中国出台关于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新规定，要求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的每天晚上八点到九点，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时服务，其他时间都不允许提供网游。

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已经是一个全球性的大问题。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就将“游戏成瘾”认定为一种疾病。各国也都试图采取措施来改变这一情况。

中国也不是第一个作出这样强硬规定的国家。2020年3月，日本香川县通过了一部《网络游戏成瘾对策条例》，规定未成年人对于网络游戏的“最长使用时间为平日每天60分钟，节假日每天90分钟”，“智能手机等的使用时间中学生以下为晚上9点，高中生为晚上10点。” 

在日本，这样的规定同样得到了广泛关注与争议。一位十七岁的高中生甚至起诉了香川县政府，理由是政府干预私人生活，违反了日本宪法。

住在香川县高松市的小渡，今年春天刚刚进入兵库县一所大学读书。去年一月份，香川县开始讨论推出游戏成瘾条例。还未正式通过时，小渡就在网络上收集了近六百个表示反对的签名，并提交给了县议会。

作为家长，小渡的母亲非但不阻止，反而还很支持。2020年4月，游戏条例正式生效，小渡决定向高松市地方法院提出申诉。由于当时他还未成年，需要和父母一起成为原告，他的母亲就站了出来。

小渡在诉状里称，自由决定自己玩游戏的时间是一项基本人权，设定时间限制来防止成瘾并没有科学依据，他还因此向县政府要求160万日元的赔偿。 “我没有遵守规定的玩游戏时间，因为我也在观察条例的内容。玩游戏的时间被政府限制，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小渡在一次记者会上说，这应当是家庭的责任，而不应该由政府来决定。

 小渡的代理律师是来自冈山市的作花知志，他以擅长处理与日本宪法和人权有关的诉讼而著称，最常见的是关于已婚夫妇改修改姓氏的诉讼。

作花 律师认为，游戏条例违反了日本宪法第94条，“地方政府可以在'法律'范围内制定法令”，并且不必要地限制了宪法第 13 条，即公民拥有自决权、追求幸福权、隐私权等。 值得一提的是，小渡通过网络众筹律师费，从去年六月到八月，已经有1844人捐款超过600万日元。

小渡还收到了许多来自支持者的信件，“大约有一所高中（那么多的人）在支持我。我会牢记在心，全力以赴去参加这场诉讼。”他说，“我不能输，我也不想输。”

小渡的起诉书还提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该条例开始生效的时间是去年四月，当时新冠疫情肆虐，所有学校改为线上授课、大家都被要求尽量待在家中避免外出。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限制智能手机、网络的使用时间显得尤其不合理。

2020年12月22日，高松市地方法院针对此诉讼第一次开庭。尽管是工作日的早上，还是有市民排起长队来申请听证会门票，法院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参与旁听的人选。进法庭旁听还得像买彩票一样，在高松市2020年的民事审判里，这还是第一次。

到现在为止，这起诉讼已经开庭了三次，但始终没有得出确切结果。 

最近一次开庭是在今年的6月14日，这次庭审中，作为被告的香川县政府提交了一份摘要，其中引用了多篇医学文献来论证“有事实支持治疗和预防网络游戏成瘾的必要性”，并反驳了原告的观点，指出对未成年人使用智能手机和网络游戏的限制只是“指导方针”和“努力目标”，没有强制要求，因此也没有侵犯市民的权益。

与中国最新的对于未成年人游戏时间的限制规定相比，日本香川县的游戏条例的确只是一个大致的方针，因为日本没有游戏实名制的规则，无法强制执行，即便不遵守规则也不会受到惩罚。 “法院在这次审判中做出决定的程度是需要注意的问题之一。”

关西学院大学专门研究宪法的教授井上武表示，因为政府权力对个人生活的介入，的确是近年来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情。 香川县会制定这样的法令，自然也是基于大量少年儿童对网络游戏严重上瘾的现实情况。

厚生劳动省研究组2017年进行了一次全国调查，显示约有14%的日本初高中生可能有网络依赖，这样算起来，大约一共93万人。

根据2019年国立医院组织久里滨医疗中心针对30岁以下青少年的调查报告，“即使我的学习和工作受到影响，我也会继续玩游戏”的比例达到24.8%；“即使我有背痛和头痛等身体问题，我也会继续玩”的比例达到40.5%；“即使我有睡眠障碍等精神问题，但我睡醒后还想继续游戏”的比例占37.2％。 

香川县政府发言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WHO已经将“游戏成瘾”认定为一种疾病，未成年人又正处于个性形成的过程中，很容易受到长时间玩游戏的影响，因此，制定该条例是为了促进未成年人的健康发展。 久里滨医疗中心的调查还显示，如果平日游戏使用时间超过一小时，学习成绩下降就会很明显。

川岛龙太是东北大学老年医学研究所一名教授，他对福井县仙台市约 7 万名公立中小学生的生活/学习状况进行调查后，也推荐“每天 1 小时内使用智能手机”。香川县政府认为，这些调查和报告都可以说明，游戏条例中“每天网络游戏时间一小时”具有事实依据。

更令县政府底气比较足的是，法令草案得以通过之前，县议会曾向全县市民发起了“公开讨论”，在征集到的2686份意见中，约有90%表示赞同。

但除了赞同和反对，还有另一种声音：能玩多长时间，由每个家庭的教育政策自由决定。

对政府干涉个人自由的反对声音，此香川县的回应是，该条例的目的是让县政府和家庭能够分工来保护儿童免受网络游戏的依赖，相当于是给家长提供一个“如何让孩子正确使用智能手机”的指南，而不是一个需要必须遵守的法规。“我无意干涉个人自由，我认为如果在适当的范围内玩游戏等没有问题。” 

不过，面对小渡的起诉和反对的民意，条例出台后，县议会还是根据公众的意见进行了一些修改，比如将制定家庭规则的“标准”修改为了“大致标准”。

无论争议多大，香川县都成了全日本第一个制定法令来应对网络游戏成瘾的地区。 支持者觉得，香川县为全国作出了表率。

久里滨医疗中心长樋口进接受《四国新闻》采访时说：“这是推进综合措施的重要第一步，我希望香川能成为全国的榜样。该法令应该被定位为基本法。” 

游戏条例的内容也不仅仅只是限制游戏时间，其中还包括了“宣传并重视游戏成瘾的严重性”“提高健康水平和身体素质”“确保户外活动和游乐场的数量充足”等同样是为了避免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措施和要求。这些也让支持者觉得，该条例等制定能够加强家庭教育、改善儿童成长环境，具有重大意义。

反对者的声势也不小。除了让小渡敢于状告县政府的“疑似违宪”，还有人提出了立法事实缺乏充分根据的问题—— 首先，没有研究表明中小学生的学习成绩与玩网络游戏的时间存在明显的因果关系，也没有将网络游戏成瘾依赖和药物成瘾视为同一水平的依据。

 其次，虽然WHO已经将游戏成瘾视为一种疾病，但WHO所定义的游戏成瘾与有无网络连接无关，因此，该条例对网络游戏和网络使用进行规范的定义与WHO的定义并不相符。

还有人认为，在现代社会，互联网、智能手机和个人电脑的使用已经成为必需，而香川县的游戏条例似乎倾向于了一种“因为你是孩子，你不应该上网”和“你不应该拥有智能手机”的价值观。

网络和游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提高孩子的求知欲、加深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基于“游戏和网络只对儿童有害”的价值观来限制使用，这种想法便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质疑不仅针对游戏条例的内容，它的制定过程也存在争议。审查委员会的审议过程在一个封闭房间里进行，并且没有公开会议记录，自始自终也没有与游戏行业或互联网行业进行听证。这些都属于立法过程中的纰漏。

不过，争议虽大，政府出面限制未成年人游戏时间这种做法，日本很多地区都在跃跃欲试。2019年，大阪府就向市教育委员会提交了儿童和学生使用智能手机的的指导方针，明确规定“平日30分钟，节假日60分钟以内”。秋田县大馆市教育委员会也正在考虑一项法令草案，将每天使用游戏时间限制为 60 分钟。 

小渡的起诉还没有结束。他还在等着下一次开庭——将在几天后的9月15日进行。 

就在他与县政府的官司纠缠时，《香川县网络游戏成瘾对策条例》实施了一年多。作为日本第一部限制儿童使用游戏和智能手机时间的法令，社会各界都在关注它带来的效用和影响。 

3月底，香川县公布了一项旨在了解儿童智能手机使用状况的调查结果，也作为对这部颇具争议的法案实施效果的回应。

这项调查进行的时间是在去年九月至十月。结果显示，在所有中小学生中，回答每天使用时间为“3至5小时”的受访者人数与三年前的上次调查相比有所减少，“1至3小时”有所增加。 

而在关于是否有成瘾倾向的相关问题中，初中生从上次调查的3.4%上升到6.3%，高中生则从2.9%上升到4.6%。

 由此可以看出，尽管大部分未成年人玩游戏的时间确实减少了，但出现成瘾倾向的比例却有上升趋势。

“如何与数字设备交互，对于童年来说很重要，即使有规定，我也不觉得孩子们会有太大改变。”研究网络依赖的清城冈诊所院长Takashi Sumioka这样说道。

而县教育委员会认为，“该条例产生了一定的效果”，同时决定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他们为教师制作了一本手册，总结了儿童网络游戏成瘾的预防措施，本月将分发到县内所有幼儿园和小学，初中和高中。

 这一项目的负责人告诉媒体：“我们想让老师们了解游戏成瘾这件事，提高他们在教育领域的应对能力。” 

无论如何，更开心的似乎是家长——大多数家长都很欢迎政府来帮他们管一管孩子。

一项调查结果显示，90%以上的家长都同意，“如果由学校告诉孩子长时间玩游戏不对，他们会更听从” 。

因此也有人认为，地方政府之所以要规范游戏，大概是因为有不少家长都说，“如果学校制定规则，规范起来会更加容易。”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从游戏中刮取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支持游戏条例的政府和民众当然会理想地认为，这些时间可以被分配给学习、锻炼和睡眠，但有日本网友指出，“如果拿不能打游戏的时间来看电视或者YouTube，那游戏条例还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对待游戏的态度上，东亚国家似乎更喜欢政府强制干预。十年前，韩国就推出了“青少年夜间游戏关闭系统”：16岁以下的用户从午夜到早上6点禁止网络游戏。但几乎就在中国出台“防沉迷”新规定的同一时期，韩国政府决定要废除他们的儿童游戏宵禁，表示要“给予儿童和家长更大的灵活性和控制权”。

“游戏平台已经变得多样化，现在许多儿童玩的是不受宵禁限制的手机游戏，因此该制度的有效性已经下降。另外，儿童使用互联网主要是为了观看视频剪辑或使用社交媒体，而不是玩游戏。”韩国政府部门对此解释道。

他们还承认，大多数先进国家没有这样的规定，而是将决定权留给个人或其父母。与保护儿童的最初目标相反，国家单方面限制游戏使用，这可能会侵犯儿童的自决权。

 规则听起来总是很简单，但具体到每个人的生活中，总会有种种难以预料的情况，但未成年人对网络游戏和智能手机的过度依赖也的确是一个严重问题。

不同国家和地区都给出了各自不同的解决方案，结果如何，或许只有在这些政策方案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们能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