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脚趾】她的名字叫安娜

【亲脚趾】她的名字叫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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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小县城的作家,我算是稀缺“人才”的一种,有一年地方搞法制宣传,让我去看守所采访几个典型犯人。尽管我不是什么法律专家,但是,多少还懂点法律——我上学时学的是铁路运输,其中课程就有《刑法》,当然不是主课,我们的法律老师都是从外校请的兼职。只学了半年多,考了考试的那种应付课。但是,我们当年学得都很认真,记得了许多法律知识。而且,考试时明明是开卷考试,我们全班竟自发地给自己闭卷,全班四十多名学生,无一人挂科。那时我们都是少年,脑子空着,不装点东西实在虚得要命。


兜了一圈,我想说的是,现实生活中,我们周围竟然有那么多的法盲,去了看守所采访,我忽然记起我们当年学习法律的自觉——原来,我们都有一种懂点法律保护自己的想法。法盲真的让人很痛心。


第一天采访,县城警方很重视,开着警车将我拉到看守所,先是参观他们的环境,看他们的各种监控设备,还有一面大大的荣誉墙,各种先进的奖牌。我是第一次来看守所,只想去看看那些里面的人。我就向主管宣传的人提出要去看守室里面看看,他就笑,说,不着急,会安排你采访的。


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她——安娜,四十六岁,长得漂亮,是那种让你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漂亮,脸上带着忧郁,目光深邃得像一口井。她戴着手铐走进来,轻飘飘的,安静,甚至有点让人心疼。如果看守所的警员不告诉我,我无法把她和一个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她理了理头发,管教服的袖口裂开了,估计没人告诉她,可能几天没洗澡了,她身上发出一股馊味。我问她需要不需要联系家人送点衣服——这个我提前跟看守所的警员沟通过,为了便于采访,我可以向他们提供一点帮助,只要不违反原则。(其实,我不知道啥是原则,我个人觉得,只要不参与她的案子本身,就没啥是违反原则的。)


她向我笑了笑,摇着头说不用,她身上的衣服都是捡别人的,洗洗是一样的。我对看守所再不了解,也听说过这里面的事儿,杀人犯是绝对的大姐大,没想到她,成了这里捡衣服的那个,混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又理了理垂下来的头发,短发让她显得更像个孩子,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疼。她身上的馊味又传了过来,我掏出烟递给她一根。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管教,管教将脸扭向了一边。我将整包烟迅速地塞到她的手里。她的眼圈红了,大颗的眼泪滴了下来。


接着,还没等我发问,她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她将烟灰弹进自己的手心里,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又冲我笑了笑,眼里含着悲伤。


她说:“婚姻毁了我,也毁了别人,谁都不能怪,要怪就只能怪我,是我太不争气,毁了那么多人。”


安娜开始了她的故事。


我没上过几天学的,初中没毕业,我就分配到了钢厂整备车间,我们的钢厂很大,有几千人,一个整备车间就五百多人。车间里很脏,一只麻雀从东面钻进来,从西面飞出去就成黑麻雀了,各种粉尘整天飘在空气里,打铁的声音、载板的声音、钻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让人总是想发疯。我虽然一直学习不好,可是,我长得挺好看,初中就有很多人追我。进了钢厂,有更多的小青年围着我,我是负责进出料的,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工作间,常常,我的工作间里围着三四个小青年,他们抢着给我干活,为我买饭,哄我开心。甚至有的青年为了我打架,住进医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惯坏了我。让我飘飘然了,下班,不是跳舞就是看电影,要不就去酒吧,反正也不用我花钱,肯为我花大钱的,我就和他们睡觉。


“那时,太年轻,不知道自尊。”说到这里,她很不好意思,又理了理她的头发,她身上那股馊味再次飘过来,我们的烟都吸完了,我只能向管教要烟,管教人很好,把一包烟和打火机都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安娜喝了一口水,我发现她的嘴唇非常鲜艳,真是上帝的尤物啊。


安娜向窗子外面张望,窗台上站着几只麻雀,喳喳地叫着,歪着小脑袋透过玻璃看着我们。


安娜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的孩子多,谁也不管谁。她在外面同各色男人交往,难道安娜的父母不知道吗?


安娜冷冷地哼了一声,可以听出她的绝望。钢铁厂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安娜的父母也是钢厂的工人,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安娜的事儿?


“刚参加工作时,我很风光啊,很多男人开着小车来厂子接我,直接将车开到我的办公室前。”安娜脸上泛起一丝红光,显得她好年轻。安娜天生是个美人胚子,不装年纪的。


她的故事继续着。


头几年,年轻不懂事儿,忽然有一天早晨起床,家里没人,偌大一个钢厂家属院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连邻居家的鸡都没了声音,整个世界死掉般。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发觉身边的那些男人根本不爱我,他们只是在玩弄我的姿色,总有一天,我会年老色衰,没有哪个男人会再爱我。在我看来,那些肯为我花钱的男人——当然,他们都有家室,有一次我喝醉了,问一个搞煤的陈姓老板,会不会离婚娶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的不屑,说:“把你能的,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然后,他穿上衣服就走了,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只送给我一枚戒指,很多年过去了,我到金店去卖,人家说是假的,真让人伤心。


“我就是太软弱,他这样骗我,过去了许多年,我依然要相信他。说起这个人来,你一定是知道的,就是肉联厂的陈老板。对,后来他不搞煤了,承包了肉联厂,钱挣得更多了。对,是我把他杀了。”


安娜的故事还在继续。


再次遇到老陈,我已经结了婚,女儿都十八岁了。我老公也是钢厂的工人,叫张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人,当年嫁给他,不是因为爱情,我这种名声坏了的女人,哪个愿意娶我?只有张强老实,不听别人劝,肯娶我。他肯娶我,我当然要嫁的。


张强家里穷,没有房子,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他对我言听计从,其实,我也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我谁也不愿管,也不愿别人管我。张强每天做好了饭放到我面前,我不会做饭的。这个是结婚前就说好了的。一切家务,都是张强的,接孩子、送孩子、扫地、洗碗、洗衣服,都是他干。要不,以我的条件,怎么会嫁给一个这么穷的男人?


安娜主动拿了一根烟塞进嘴里,看得出来,她一直是吸烟的。


这样的生活让人过得压抑,前些年厂子还办过各种夜校,为了提升工人的整体文化水平吧,很多工友都报了名,有的人甚至提拔了起来,我那时不懂事儿,啥也没学,在进出料室一干就是二十年,小姑娘干成了老姑娘,当年找我玩的那些男人早就不见了。新来的小年轻对我这种年纪的女人也不再感冒。张强还是个空气一样存在着,不言不语,只知道闷头干活。


一天,我去肉联厂买肉,正排着队,被老陈从队伍里拉了出来,他手里提着刀子,那种明晃晃的剔骨刀——老陈根本就不会杀猪,但是,他整天提着这种刀子瞎转悠。后来,我杀死他,就是用的这把刀。


安娜已经进入了回忆状态,她一根一根地吸着烟。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我问她想吃啥,她想都没想说:“猪头肉,就是肉联厂老陈家的猪头肉。”


我征求了警员的意见,我自己出钱,很快就把猪头肉买了回来,半张猪脸,七十块钱的。安娜切也不切的,用手捧着背心袋就啃。吃了几口了,才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我,说:“好久没吃他家的猪头肉了。老陈这人不行,肉却煮得好吃。”


过去了许多年,再次遇到老陈,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办公室里,拉开抽屉,塞给我两千块钱,这回,不是假的了。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买不起房子,一直租房住,孩子马上就要考大学了,用钱的地方很多。老陈拍着我的脸蛋说,这些都不是事儿,南关,他闲着一处房子,可以给我们住。平时的零花钱,他可以给我。条件是,有时,他要和我一起睡。


老陈说:“你回去跟张强说,他不同意,这事儿就拉倒。”


这样的话让我怎么说?但是,我们一年的房租就好几万块钱,如今我们钢厂的效益每况愈下,我早就不上班了,张强一个月就三千块钱的工资,我们能不穷吗?回到家里,我将老陈要把房给我们住的事儿跟张强说了。他正在低头收拾破烟筒,他头也不抬地说:“好事儿。”就再没有下文了。


没几天,老陈就找人帮我们把家搬了过去。


收拾完新家,当天晚上老陈和张强喝了许多酒,我也喝了点,老陈的酒量一直很大,最后,他把张强喝倒了,他让张强在外屋的沙发上睡了。他说:“张强,今天晚上我和你老婆睡!你没意见吧?”


张强早就醉得不行了,倒在沙发上就睡了。


老陈和我在卧室里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发现张强早就上班去了。


“既然你老公张强默认了你和老陈的关系,后来,你怎么还要杀老陈呢?而且,你还将他碎了尸——对不起,我是真心想为你做点什么事儿,如果,你没有碎尸这个举动,也许判刑会轻许多。”我终于忍不住提问了。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让人不得不可怜。


半张猪脸几乎被瘦小的安娜吃光了。她用纸巾仔细地擦着手和脸,悲伤的情绪再次爬上她的眉梢。


老陈是变态的,张强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刚才说要帮我,那你去见我的女儿一次,告诉她,以后嫁人,一定不要嫁给窝囊废——废物男人会毁了你一生!


只要是老陈到我家吃晚饭,他就会把张强赶到沙发上去,刚开始他还用酒遮遮脸,后来,连酒他也懒得请张强喝了。有一天晚上,老陈喝了酒过来,他从身上掏出一摞子钱来,他甩给张强,非要让张强站在我们床前观看我和老陈办事儿。


真不要脸,我死的心都有啊。张强就一直站在旁边看,面无表情,跟个傻子没有两样!


“作家先生,你能想像出那个画面吗?”


这个作死的老陈,这样弄我,我也忍了,有一天,他竟然要睡我的女儿!我非杀了他不可!大家都别过了。


安娜的故事讲完了,讲完后,她站起身来,向我鞠躬,安安静静的回到了监室。几天的采访,我一直可怜着这个女人,是谁毁了她的生活?


老陈被杀后,警方一直没有找到老陈的尸体,也没有怀疑安娜,因为,她住在老陈的房子里,半年多的时间里,该干嘛干嘛,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甚至警方到她家调查时,都没觉得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人是嫌疑人。直到有一天,一个实习生被安排走访失踪案,例行公事问安娜老陈的事儿。没想到安娜对实习警察说:“我把他杀了。”


低头正记录的实习生下巴差一点掉下来,当时差一点喊人。这个案子,就这么破了。


安娜如果想减刑,只有取得受害方的原谅,能不能让张强出点钱,去找找老陈家属做点工作呢?


安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她说:“张强我和他过了一辈子,不要指望他。”

星期天,我找到张强,我们在咖啡馆见面,一进门,一个小个子,黑瘦,显得有些木讷的人就是张强了。我点了咖啡,他赶紧摆手,说他不喝的,要喝就喝开水,白开水不要钱的吧?


我叹气,还是点了咖啡,并且付了账。我对张强说,能不能去找找老陈家属,求求谅解,送点钱什么的。张强刚喝了一口咖啡就像被电着了似的说:“我哪有钱!他老陈当着我的面,无数次睡我老婆,还非得让我老婆叫唤,我忍了。好,现在我老婆把他杀了,那是他们的事儿。我去找老陈家属,难道,我也去睡他老婆,把老陈当年睡我老婆的次数补回来?跟你说,安娜杀老陈的事,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张强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跟看守所管宣传的人一直有电话联系,安娜的案子最后被判成了啥,我一直也没有勇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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