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这个地方,实在适宜于绿树的点缀,而绿树能亭亭如盖的,又莫过于槐树。在东西长安街,故宫的黄瓦红墙,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古老的胡同里,四五株高槐,映带着平正的土路,低矮的粉墙,行人很少,在白天就觉得其意幽深,更无论月下了。在宽平的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长街,两边槐树整齐划一,连续不断,有三四里之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条绿街。在古庙门口,红色的墙,半圆的门,几株大槐树在庙外拥立,把低矮的庙整个罩在绿阴下,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在伟大的公署门口,槐树分立在广场两边,好像排列着伟大的仪仗,又加重了几分雄壮之气。太多了,我不能把她一一介绍出来,有人说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却是一点没有夸张。当承平之时,北平人所谓“好年头儿”;在这个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闲舒适的日子,在绿阴满街的当儿,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骨蕾推了过去。卖冷食的担子,在幽静的胡同里叮当作响,敲着冰盏儿,这很表示这里一切的安定与闲静。渤海来的海味,如黄花鱼、对虾,放在冰块上卖,已特别有风趣。又如乳油杨梅、蜜饯樱桃、藤萝饼、玫瑰糕,吃起来还带些诗意。公园里绿叶如盖,三海中水碧如油,随处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这一些,我不能、也不愿往下写。现在,这里是邻近炮火边沿,南方人来说这里是第一线了。北方人吃的面粉,三百多万元一袋;南方人吃的米,卖八万多元一斤。穷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产之家虽改吃糙粉度日,也不知道这糙粮允许吃多久。街上的槐树虽然还是碧净如前,但已失去了一切悠闲的点缀,人家院子里,虽是不花钱的庭树,还依然送了绿阴来,这绿阴在人家不是幽丽,巧是凄凄惨惨的象征。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也就无从问人,《阿房宫赋》前段写得那样富丽,后面接着是一叹:“秦人不自哀!”现在的北平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们哀亦无益何!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结晶呀,他不断的在枯萎!呼吁于上天,上天无言,呼吁于人类,人类摇头。其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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