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李煜与周娥皇无可挽回的离别

相见欢【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完整文稿

曾几何时，南唐后主李煜觉得，离别只是离别而已，所有的离别，都像是酒宴歌席之后的曲终人散，欢乐之后，略感疲倦，接踵而来的，还有明日的欢会。然而，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他将尝尽离别凄楚的滋味。离别爱人，离别国家，生离接踵着死别。这些巨大的惆怅和痛苦，将成全他的词，让他写下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句子、让人永生不忘的句子。

但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无愁天子，只流连于风花雪月，时光在他的生命中，显得太柔软了。那时，他刚刚登上皇位不久，有赖于他的父亲和祖父的努力，江南快三十年没有战争了。科举早已恢复，中原文士们举家迁入，艺术也在慢慢地苏醒，秦淮河畔，丝竹声直到破晓才停息，令人有一种身处大唐盛世的错觉。

李煜是一国之君，却不是这片艺术世界中唯一的君主。他的国后周娥皇，和他一样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审美趣味上如出一辙，都喜欢春天，喜欢永不散场的宴会，喜欢盛开到极致的美。娥皇和李后主，与其说是夫妻，是君臣，不如说，他们是艺术世界中的一对双生子。

（独白）娥皇：国主，这《霓裳羽衣曲》的结尾，要怎么改呢？待诏们和我争个不停，他们说，霓裳羽衣这样盛大的曲子，结尾要缓缓而终，就像一场盛大的宴会慢慢退场一样。可你知道，我最怕看曲终人散，更别说写了。这些旋律在我心里徘徊了好久，像一团乱麻一样，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唉，我不擅长写离别。

周后是已故司徒周宗的长女，小名娥皇。十九岁的时候，她便嫁给了比她小一岁的李煜。她有一桩举世公认的绝技：琵琶。李煜的父亲，中主李璟，就是那位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句子而闻名后世的，另一位绝代词人，曾经极为欣赏儿妇的技艺，把一具“烧槽琵琶”特赐给她。这具宝器可以媲美蔡邕的“焦尾琴”，周后用它创制了很多新曲。其中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根据残谱，重现了象征着开元盛世的太平法曲《霓裳羽衣曲》。

南唐宫常年举办着大大小小的宴会，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为了欢迎某位嘉宾，周后特地在景阳楼前，传召宫娥，当筵起舞。这样的情形落在她的丈夫李煜眼中，自然可以成就一首绝世好词。

（独白）娥皇：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国主在楼前写了半阙词，便逃席而去了。霓裳羽衣他看过多遍，每次都看不到结尾。那些清词丽句把国主缠住了，让他沉醉其中。照我看，国主词的上阙，多半是铺陈写实，下阙却要发些警人耳目、出人意料的感慨。读罢了上阙，只觉得齿颊留香、余音袅袅，迫不及待地去读下阙，却让人倘恍迷离，不知此身何处了！却不知这首《玉楼春》，又当如何收稍呢？

从清词丽句，到清歌妙舞，娥皇和李煜，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人。富有这样的才华，又是一个国家的王和后，闺房之乐，自然与别人不同。他们的逸乐也充满了创造力。多年来，娥皇和李煜一直在搜寻霓裳羽衣的残谱，他们像当年的明皇和杨贵妃一样，亲自演奏，补写已经丢失的篇章，花了不知多少心血，终于将这首盛世之音再次带回到人世间。传说中，唐明皇梦游月宫，回来后，和杨贵妃一起排演了这场仙乐。它像开元盛世的一场梦，随着安史之乱的战火被付之一炬。

就在《霓裳羽衣曲》再度上演的那天，聪明人听出了弦外之音。

据说，南唐的一位大臣徐铉听完之后，私下和乐师曹生讨论：“我听说，大曲的结尾，莫不是缓缓而终。而霓裳曲的收稍却反而急促，这是怎么回事呢？”

曹生，这位琵琶名手，同时也是宫廷的首席乐师。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恐怕，不是吉兆。”

像一个隐喻，曹生的担心不久就应验了，乾德二年，宫中突然传来大周后娥皇重病不起的消息。

那时，她只有二十九岁。

（独白）娥皇：国主，我已经足够幸运，此生能把自己托付于你。十多年间，你用你的句子，写尽了你我之间的缠绵。遇到了你，像遇到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要怎么抛下自己，孤零零去另一个世界呢？记得我说过吗？离别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走了以后，秋风乍起，冷雨敲窗，你又怎么样一个人度过长夜？

三天后，娥皇支撑着沐浴更衣，亲自把陪葬的玉蝉放在嘴里，去世了。她在后主的生命中打开了一个沉重的话题，那就是离别。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虽然没有秋风秋雨，可寂寞的长夜倍增凄楚。多年之后，当他彻底看淡了这段往事，不再长夜难眠时，他曾经用不乏怅惘，浸透了往日甜蜜的口气写道：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跟娥皇相连的记忆总是跟秋天有关，此刻，西楼上只见一弯明月，向下照着一树梧桐，秋天被锁在这个庭院里。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这个庭院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离愁面面相觑。这是他今生第一次独自面对离别，而且是这般的、无可挽回、无法追悔、永不释怀的离别。她不会再回来了。时间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匕首切成了两半，前一半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说不完的旖旎畅快，浓情岁月，后一半则冰凉透骨。后主说，剪不断，理还乱，他是永远无法忘记娥皇了，他们之间的往事历历，他不想再追忆，却身不由己，有些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一个人走了，事情也就渐渐消散了。就像他曾经把一枚翡翠扔到柜子的夹板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那一粒翡翠，只有他知道，他知道它将永远在那里。这种无法对人说明的小情绪，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你失去过一个重要的人，离愁就成了你人生的一部分，在每一个“无言独上西楼”的时刻浮现。

南唐三代，一直崇信佛法，后主和娥皇也是忠实的佛教信徒。在他们的儿子仲宣不幸夭折时，后主写过诗，求告佛祖的帮助，他说：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佛家认为一切皆空，那么，佛就是空王，佛祖啊，你应当怜悯我，我现在像一个小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爱人已经不知去往何处，落花满地，一切皆空，我没有地方可以问、可以求告，我只能满怀着巨大的悲痛，一直一直站在东风中，是与东风对峙，也是与命运对峙。

到了《相见欢》，他已经不再去追问东风，表面上看，这种悲痛被柔化了，却更长久，更坚定了。《相见欢》，单单点出了一轮亘古不变的弯月，它平平无奇，每一个夜晚都如常地爬上天空，如果不去留心，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它一直在，正如同离愁经年累月，一直在。

在《相见欢》这首词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人抵御离别的武器：我无法不独自走下去，甚至无法一直为你悲伤，然而我可以一直把你留在我的生命里，我用的方式是永不忘记。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