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剑丛稿》是我个人的一部专题论文集,共收论文三十二篇。论文中有些是过去发表过的,有些则一直弃置箧中,没有机会整理发表。凡发表过的,这次结集时,我都做了较大的修改和补充,其中多数实际上是重写了一遍,有的字数翻了一翻还不止。集子以“说剑”定名,取义于《礼记·乐记》和《庄子·说剑》,因此我将《‘虎贲之士说剑’解》一篇摆在全书的“压卷”位置上。区区用心,读者自能一目了然。
《丛稿》所收论文的内容,集中在对古代兵器、武艺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上,同时也稍稍涉及到某些当代武术问题。这是合乎逻辑的延伸。因为当代武术是古代武艺体育化了的遗存和衍变,二者有着天然的联系,而且民间某些武术品种,自身就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含载。
以论文集的内容看,我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学科界线不大清楚,如果有人问我,你的研究应归到哪个学科?是历史学,还是体育学?我确实回答不了,斟酌再三,勉强说可以归之历史学科的专门史范畴吧。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我的研究领域具有鲜明的边缘属性,它需要涉及多种学科,涉及到史,涉及到文,涉及到宗教、民俗和体育,等等。总之,研究点通常是在多学科的交插面上,在某些学科的外延部位,而那里往往是不大有人涉足的学术“空旷区”。大的交插自然首先是文、武的交插,这应该说是最关键最本质的交插,因为不懂武艺,自已不能从事于此,或从事于此而不得正传,得正传又不能精研勤思,仅限于从文献到文献,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有的说对了,说错的恐怕也会不少。局限到“史”来说,它涉及到与古代军事、战争有关的许多方面,还不可避免地要同民族关系、中外关系以及地域关系相穿插,相纠葛,而且通常都要做从上到下纵贯的考证和论述,断代研究是必要的,但不多,不是重点所在。我以为,这正是我所从事的这门学问的学术特点之所在,这个特点本身多少反映了它的难度,也注定了它是一个落寞清冷的境域,这正如我本人的心境一样。兵器史上称火药武器以前刀剑枪棒之类为“冷兵器”,今天研究它的历史,特别是其实用技艺的发展变化,自然也就是“冷学问”了。
以传统的考证之学治中国武术史的开创者,是已故的唐豪先生和郭绍虞先生。
早在30年代初,唐豪先生就发表了以《少林武当考》、《中国武艺图籍考》为代表的一系列极具影响的专著和论文,不仅开辟了武术史这门学科,而且给当时相当混浊的武术界注入了一股清流。一时,“武学”勃兴,风气一变,许多学者,包括顾颉刚先生、胡朴安先生,也都不禁涉足其间,大谈起吴越宝剑、荆楚奇材来了。比唐豪先生还要早些,文学史家郭绍虞(希汾)先生也曾异军突起,出版了他写的《中国体育史》。这是我国第一部体育史,其内容的相当一部分是对古代武艺的研究。这本体育史在民国年间曾经再版了十几次,一直到70年代末,才有了新的体育史来取代它。唐、郭两位先生都不是搞体育史专业的,相比起来,唐先生虽然是法律专家,但更接近体育史专业一些,做得也更多些;郭先生则纯属“票友”,是兴之所致,偶一为之――这是郭先生生前亲口对我讲的。正是这两位前辈学者开创了这门学问,使得我国传统的“武学”终于被接续下来,并且一开始就被接纳到“国学”大旗下,并且走上与世界体育学和体育文化学相接轨的路子,于是也就规定了它类属上的模糊性。
唐豪的研究工作一直持续到60年代初。随着他的病故,这门学问顿时冷落下来,不要说后继乏人,就连唐先生主动损献给国家体委的一批遗稿,其中包括他的沤心沥血之作《峨眉拳考》,全都在“文革”劫难中不知去向了。他解放前的著作,那些充满睿智和胆识的精彩论文,如今有的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图书馆里,尘封架上,无人问津;有的已经绝迹,无处寻觅。至今,没有那个单位,包括武术主管部门,愿意为搜集整理唐先生的遗著拿点钱、出点力。
改革开放以来,这个研究领域逐渐显露出一些生机,前景令人鼓舞。多种相邻学科的科研成果,譬如考古学和军事史关于古兵器研究的不断推进,使学科交插碰撞的机率大大增加,学术视野和研究范围不断拓宽。同时,国际学术交日益频繁,信息量骤然加大,域外很多科研成果,包括许多稀见资料被引进来。当然,还有当代体育社会学和体育文化的迅速发展,也产生了巨大的推助效应。总之,这十多年来,这方面的研究正在日益活跃起来,出现了不少重要成果,更重要的是涌现出了一批新生力量,其中不少是跨学科人材,在方法论上也越来越显现出多学科整合研究的特点。多方面的迹象预示着这门冷学问将会逐步变热,总体水平将会有一个大的提高。
我的主要精力一直放在读史和治史上,但武术却是我无可选择的、与生俱来的爱好。几十年了,不但摆脱不了,而且越老爱之越深。慢慢地竟有了一种责任感,特别面对当代武术的衰变和不正之风,常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读史之余,我便搜集有关的资料,积累多了,便写成文字。当然,读史给我的“武学研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很多史料得之于无意之中,是无心插柳之类,如果专门去找,真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实际上自70年代末以来,我就不断地把史学科研同古代武艺、兵器等问题的研究往一块靠,譬如,当年甘肃省博物馆邀我参加汉简整理工作,我便主动承担了《相剑刀》册的考释;我喜欢《水浒传》,对它的成书问题也有所思考,这便引出了对“朴刀和朴刀局段”的研究和《水浒传》兵器、武艺的专题研究;调来暨大以后,搞中外关系史,也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到中外兵器、武艺的交流上,陆续有了收在本集中四篇文章和其它一些作品。这样,断断续续,居然也积累了一批成果,形成了若干颇有信心的观点。
当然,总的来说,我的学术根柢有限得很,又有旁骛甚多,精力总难集中等积习,这是学界的老朋友们都知道的,所以说是“一批成果”,其实真正有份量的东西并不多。这本集子编完后,我已着手编定《说剑续稿》,希望也能早一点面世,以接受读者的评正。还希望再有一本《三稿》。清儒焦循(里堂)有《易学三书》,是我最喜诵读的乾嘉易学名著。我平生最是敬服焦氏恬淡超脱、博学强记的品学,向往他“雕菰楼易学三书”的学术架构和局面,看看自已有没本事也弄出个“三稿”来。司马慕蔺,人之常情,想读者不以为自不量力也。
在文、武两门学问上,先君子马凤图既是我的启蒙师,又是我一生景行仰止的导师,我的任何一点心得,一点推进,都是以先父的教诲为起点的,都从他的道德文章中获得力量和感悟。敬以此稿作为纪念他诞辰112周年的一份礼品。
《说剑丛稿》得以顺利出版,与兰州大学出版社的积极支持分不开,与张克非、王叔凯、马建春、刘有明诸君的热心帮助分不开,专此表示我的谢诚。
马明达
2000年2月于广州暨南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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