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这是本月份第四封信了。每次提笔给你写信,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宁。这一回尤其高兴。前信不是告诉你,说法国唱片来了,(……)片子一拿回来,我连午觉也没睡,就从头至尾听了一遍。
二十二日下午:自己听了一遍;傍晚:李翠贞先生来听一遍;二十三日傍晚:林医生夫妇及周朝桢先生来听;二十四日夜:名强、酉三、容生、柯子岐四人来听;二十五日晨:恩德来听;下午:雷伯伯来听,恩德又听一遍;二十六日夜:中共市委文艺领导吴强及周而复两先生来听了《协奏曲》。
你看,大家多兴奋,家里多热闹!今天傍晚必阿姨、张阿姨还要来听。因为家中没长工,客人多了忙不过来,只能让他们陆续来听。过几日还要约毛楚恩及陈伯庚。他们过去对你那么好,不能不让他们听听你的成绩。
(……)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 [触键]是delicate [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 [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 [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 [缓慢]的singing part [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 [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 [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 [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五十九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Op.33,No.1[作品三十三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tòng)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五十六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把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做“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 [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 [《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 No.2 [《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鲁宾斯坦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附:一月十日聪信摘录(波24)
最近我的心情已经好转了,一方面因为去捷克、南斯拉夫期近,非得用功不可;一开始工作心里就没有负担了。另一方面,爸爸的信和那些理论书对我也很有帮助,只是时间太少。我现在每天差二小时左右(十二小时完全是必要的),练完后,总是筋疲力尽,身体疲劳,脑子也疲劳,我几乎不大能再用心思考别的问题了。弄我们这一门实在不容易,要有一点成绩,就得日以继夜的劳动,要把脑子所分析的,心里所感受的,都在一双手上滚得烂熟,一点也马虎不得,特别是像我技术基础不很扎实的人。
爸爸来信提起的作品六十八号之四的《玛祖卡》,是萧邦临终前的作品,也是他最后一个作品,所以整个曲子极其凄怨,充满了一种绝望而无力的情感。只有中间一句,音响是强的,好像透出了一点生命的亮光,闪过一些美丽的回忆;但马上又消失了,最后仍是一片黯淡的境界。那是萧邦临终时写下的一首最深刻最凄怆的诗。作品六十三号之二的《玛祖卡》,其实和这一首很相像,而且同是f小调。
作品四十一号第二首,的确像爸爸说的,开头好几次,感情要冒上来了,又压下去了,最后却是极其悲怆的放声恸哭。但我认为这首《玛祖卡》主要的境界也是回忆,有时也不乏光明的影子;那些都是萧邦年轻时代的日子,是他还没有离开祖国的时代的那些日子。我所弹的这些《玛祖卡》,恐怕要算最好的几个了,也是萧邦最好的作品了。作品五十六号之三这一首《玛祖卡》,哲学气息很重,作品大,变化多,是不容易体会的,因此也恐怕要算最难弹的一个《玛祖卡》了。作品五十九号之一的《玛祖卡》好比一个微笑,但是带一点忧郁的微笑,是一种很清明的境界。关于《玛祖卡》,我要说起来,可以说很多很多,但我总觉得纸上谈兵,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它们太微妙了。
鲁宾斯坦弹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我认为完全不对。当然,他是了不起的钢琴家,所以从许多弹钢琴的风格来说,的确无可批评。但他把这个协奏曲完全变成显示技巧精湛的风格;音的长短顿挫也颇过分,速度也太快,特别是第二乐章,简直不能想象。还有他一碰到快的段落(十六分音符的段落),马上就飞起来了,技巧固然是惊人,但萧邦的快段落却不是李斯特,而是相反,每个音符都是音乐,一飞就全部变成华彩段了。
现在有新的鲁宾斯坦的唱片(同是这个协奏曲),完全不同了,非常的朴实,一点也不飞,听说好极了。
鲁宾斯坦的《玛祖卡》我以前信上提过,有些他弹得实在好得惊人,有些却又实在坏(主要是太夸张,太火爆)。有几个《玛祖卡》,恐怕没人能比他弹得更妙了。他的节奏感非常有力,而尤其有一种潇洒的风度。《我们的时代》,他的弹法却不对;因为他在有几个地方的速度逐渐加快的乐节太过分了,正是犯了节奏的错误。但鲁宾斯坦终究是天才,听他的演奏总能学到许多东西。
萧邦的两支协奏曲,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难。即以技巧论,也不简单。因为它们都需要很好的手指技巧。两支协奏曲听起来很具有钢琴风味,弹起来手指是很别扭的。而最难的问题是对音的长短顿挫的把握,其实这是没法学的。萧邦的音的长短顿挫跟别的作家不同,那样的特殊,就是波兰人最爱说的那种萧邦式的音的长短顿挫。一定要从心里流出来,不能有一点做作。过分了就变成李斯特,太沉着又变成勃拉姆斯,太温柔又变成舒曼,太轻灵又变成德彪西。萧邦是非常真情的,他的音乐最富于情感,却又那样的精妙;他是个真正的诗人。有时他非常充满激情,但从来不沉闷。他色彩变化极多,但从来没有像德彪西那样纯客观的音色变化。他的每个音符都代表他心里流出来的情感。
了解萧邦确实是难,第一要能了解“诗”。
音色变化不能纯粹从音色上去追求,而完全要从音乐本身去体会。音色的变化是从乐曲中的思绪变化出来的。萧邦的音色也绝不同于德彪西。萧邦纯粹是感情的,德彪西纯粹是造型的,而且常常是写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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