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上)

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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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上)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在《道德经》,「道」.与「德」.是两个名词。「道」.与「德」.的分别我们在第二十一章讲过了。「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德者,得也。得之于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个本质。所以,「德」.是主观地讲。「道」.必须靠「德」.来使它有内容,要不然我们不知道「道」.是什么。凡是客观地讲,形式地讲,就名之曰道。你这个「道」.以什么做内容呢? 就看你这个「德」.怎么讲法。 
道家的「道」.以「无」.来规定,以「自然」.来规定。这是第一步了解,先通过「无」、「自然」.来了解。光这样讲还不够,还很笼统。你需要把这样了解的道体现到自己的生命里面来,有所得。那么,这个「道」.的意义才能真实化。这是道家的讲法。 
照儒家讲,客观地讲也是「道」。儒家讲「天命不已」天道创生,也要靠主观意义的「德」.来了解。那个「德」.是我们平常说「道德」那个「德」,就是moral。 
道」.与「德」.分开两个词来了解,我们可以这样了解,「道」.是客观的词语、形式的词语,「德」是主观的词语、内容的词语。主观的(subjective)、内容的(intensional)讲是「德」,客观的(objective)、形式的(formal)讲是「道」。客观地讲的东西都是笼统的、空洞的。这是西方人的概念的思考方式。这种是方法上的,不能说发自于西方,我们中国人就不能用西方的词语来讲中国学问,不能说用这种西方词语讲就是瞎比附。方法是公器,大家都可以用。中国以前没有这种词语,但也有这种分别。 
 儒家言道,道家言道,佛教也言道。各道其道,这就是说,就道本身讲,它是个笼统的、空洞的东西。各道其道就靠内容来决定。韩愈〈原道〉有一句话很重要,「道与德为虚位,仁与义为定名。」照他的讲法,对着仁、义讲,不但「道」是客观地讲、是空洞的,「德」也是如此,所以说:「道与德为虚位。」「仁义」才是实的。他这是就儒家讲的。道德之实落在仁义,这才是道德(moral)的真正意义。「道德」这个词在儒家的实义就是仁义。《孟子?告子篇》.道.先要讲「仁义内在」。就儒家讲,你不接触仁义,光讲道德,那也是笼统的。 
照康德讲,moral这个字眼笼统地就其本身讲,它是空洞的,是无条件的定然律令。无条件的定然律令是什么呢? 它是行为的一个方向,把一切内容都除掉。一加上内容就不空洞了。但是,一加上内容,就显不出来了,就不是那个定然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了。所以,道德法则是空洞的,一举例就坏了。举例就没有一定的了,可以变的了。道德法则本身不变的,不变是那个form,那个空洞的架子。一加上内容就可以变了。  譬如说,「人不应当撒谎。」但有时候也可善意的谎呀。小孩不肯吃药,你说:这是一颗糖。他就吃了。你说这个道德不道德呢? 可见,一加上内容就不一定了。但是,离开这个moral law不行,moral law离开内容也不行的。第一步要做抽象的思考,把内容都去掉。就是儒家也如此,韩愈说:「道与德为虚位,仁与义为定名。」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他说这句话正好表示康德所说的意思。 
「道」.是客观地讲,「德」.是主观地讲。这个地方,「主观」.不是坏的意义,是好的意义,说「主观」.就是落实了。因为我们平常以科学作标准,一说「主观」.就害怕了。这是一种成见。因为讲「道德」.不是科学知识,这个内容从哪里来呢? 从你主观的生命的体验才有内容。离开主观生命的体验,没有内容的。 
哪一个东西叫做「道」? 哪一个东西叫做「德」呢? 照儒家讲,你还可以说moral law,你可以说:「不要撒谎。」照道家讲,这个「道」、「德」.是什么呢? 它没有moral law。「道」的意义是什么? 「道法自然。」「自然」是「无称之言,穷极之辞。」哪一个东西叫做「自然」呢? 「自然」并不是这个方、圆呀。王弼说「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这个「自然」是一个空洞名词,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叫做「自然」、叫做「道」。 
道是一个境界,道家通过「无」来了解它。那么,什么叫做「无」呢? 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无」.来了解「道」呢?天地间也没有一个东西叫做「无」。这个要落实,要落实就要靠诉诸你自己的subjective,诉诸你自己的主观生命的体验。你自己想一想就了解了。这个主观是每一个人的主观,你当下都可以了解的。所以,讲这种东西跟讲科学不一样嘛。科学真理要对着经验对象讲。离开外在世界的一个东西,不能讲科学。但了解「道」.不是靠经验对象,不是靠外在世界有一个东西。这与外在世界的东西不相关。那么,「道」.从哪里了解呢? 
 照《道德经》讲,第一步通过「无」.来了解「道」。这个「无」.不是西方哲学的non-being。「无」.译作nothingness比较好一点。为什么要通过「无」.来了解「道」呢? 这完全是从生活上来体验的。所以,《道德经》第一步就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就是要你落在生活上。 
「无」开始是nothingness,是个名词。你先通过一个动词来看,你看它所无的是什么。把「无」当动词看,就是nullify,把它空虚化。为什么要无掉才能显道,才能「观其妙」呢?道家从这里了解「道」,这个很特别的。道家这个形态不是很容易了解的。因为一般都是客观地讲。在基督教,道在那里呢? 道与上帝同在。上帝是个具体或抽象的事物,祂是天上的父。道家讲「无」,那一东西叫做「无」呢? 为什么要nullify呢? 
你不无掉,你就限在「有」。限在「有」.之中就是有限定的,限定就不能是「道」。要是有限定,这个「道」怎么能是万物之始呢? 所以,通过「无」就是把「有」的那个限定性拉掉,以显无限。从无掉那个「有」的限定性来显「无」,「无」就是无限,这个「无限」指无限的妙用讲,这一定是指我们的心境讲。所以,「无」.当动词用,就看你所无的是什么,你自己体验你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无掉「有」的限定性,则无往而不利。假定你只能谈天,旁的事不能做。或者你只能听戏曲,不能看电影。那么,你这个人就为某种东西所吸住,吸住就不「妙」了。这不是道家很高的智慧吗? 道家就从这个地方显一个人有道没有道,这个是很高的智慧,而且很实际。比之基督教讲original sin实际多了。讲原罪、亚当、夏娃那么一大套,罪在那里? 也没有人懂。 
道家这一套很实际、很切实。我们人的一生落在现实中生活,每一个人都有所限定、有所限制,但是,他从有所限向往一个无限。道家不是像宗教家那样向往一个超人的无限的大神。照宗教家,上帝就是无限的,上帝是人格的,是personal God,是客观的,而且超绝的,高高在上。衪是万能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道家不这样想,它也想无限,但它不把「无限」personify成一个objective individual being。 
 宗教家一定向往一个无限的personify成一个objective individual being。宗教家在有限之上向往一个无限的能力。因为上帝是一个个体嘛,衪是一个个体,但衪又是无限的。这是平常人、宗教家所想的无限,来补救现实人生的有限。这不是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人不这样想象的。中国民俗中一般人想象有一个神,那也是这种想法,但那是民俗学。人是有限的,总向往无限。所以,神就来了。「神」这个观念就是这样出来的,这是原始的宗教。基督教就是顺着原始的宗教把它纯洁化、典型化。纯洁化就是一神论嘛,不纯洁化、不典型化就是多神教。古希腊就是多神教,那神多得很,中国人也有呀,打雷是雷神,树木也有树神。反正神比人的能力大。 
可是中国的思想,后来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加上旁支的道家,后来吸收进来的佛教,都不是这种一神教、多神教的形态。儒、释、道三教发展的最高智慧形态都不是那个模式,它也向往无限,但都不向在人之上有一个无限的个体想。譬如,道家的「道」.不是有一个客观的东西叫做道,这个「道」不能personify嘛,不是一个individual being嘛。「道」.也是无限,但这个「无」道.先作动词用,看成是否定个「有」.的限定性而显的无限性。「无限性」是无限的妙用,它不能落在客观的东西上,它落在你的心。在这个意义上,更重视主观性。所以,当下就可以体会。有道、无道,你当下就可以决定。这是一个最实际最切实的想法,最切实而且最有用。 
就个人讲,假如我天天执着、胶着在这个地方,跟旁的人不能照面,一见面就打架。你这个人不行,境界不高,没有道嘛。道的境界至少要你超过这个。当然你可以说,在现实之中你能保持住你自己的个性,那已经算不错了,你这个人还是一个好人。 
笼统地说,道先是无掉那个「有」的限定性。道有双重性,一方面要「有」,从「有」的徼向就有限定性,一方面就要把「有」的限定性无掉。所以,要保持主观心灵方面灵活。「有」就有一个方向,但他不陷在这个方向上,随时要能跳出来,从限定中超拔出来。随时超脱出来,这样才能保持心灵的虚灵。虚灵就是超脱了限定,超脱限定就是无限。这个「无限」的意义是质的意义的无限,不是量的无限。上帝也是质的(qualitaive)无限。 
 这是笼统地说的「有」。你再把笼统地说「有」.从具体的生活散开看,什么东西属于这个笼统地说的「有」呢? 你从最低层那个生理的感性,一直到最高度的那些意识形态,照道家说,那都是「有」。可以具体说出来,可以从生活上举例。生理感性是最低层,那就是《道德经》(第十二章)所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感性低层的每一个官能都有所要求。眼睛就要求看,都要看好看的,没有一个人喜欢看那个难看的嘛。每一个人都要听,都要听好听的。这是感性上人情之常。圣人也不是叫你不看、不听。所以,王弼说:「圣人有情。」 
但孔夫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篇》)喜、怒、哀、乐,人人都有,圣人不是叫你不要看、不要听。但是,你不要陷落在这个地方。你陷在「色」这个地方,你就为「色」所限嘛。你光瞪着眼看,把眼看坏了,这不行的。 
道家不是不让你看,它是教你不要把你的心灵陷在这个看的方向上。它要无的是那些限定在一方向上的限定性。那些限定性从最低层说是感性,再往上是心理的情绪(喜、怒、哀、乐),生物本能(趋利避害),意底牢结,这些都是道家所要无的范围。散开都是那个「有」。这些「有」的限定性都要化掉。无掉就是化掉了。 
一有观念系统就有立场,就是门户之见。 道家是一个观念系统,儒家是一个观念系统,佛教也是一个观念系统,宗教更是一个系统,排他性更强。照道家的智慧看,这些都是观念系统。道家对这个非常有切感,道家说「无」就是要无掉这个。「无」不是西方哲学里的一个范畴(category)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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