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15｜意义：懂得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意义的危机】

大家好，欢迎来到哲学版块第十五讲，我是张新刚。

在这最后一讲里，我想和你讨论一个最不哲学、但又最哲学的问题，那就是生命的意义。之所以说这个问题最不哲学，是因为宗教能够给出更加融贯的答案；而说这个问题最哲学，是因为哲学往往会被赋予重任来安顿人生，至少哲学三问（你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关心的就是这问题。人可能也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会对死亡有意识，以及要给自己寻求意义的动物，但是死亡和意义这些问题注定不会有标准答案。对我来说，没有标准答案所带来的危机还是其次，最大的危机来自问出“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如果不问这个问题，尚还能充实地生活，一旦开始思考，便再也不能淡定了。

记得大学的时候，我开始有闲功夫胡乱翻书和胡思乱想，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和世界的多重荒诞关系。首先，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无缘由的，父母并没有和我商量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并且还把我带到了一个特别具体的时空和家庭之中。为什么非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不是我那许许多多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被我干掉的兄弟姐妹呢？不光出生荒诞，我发现死亡也是荒诞的，因为死亡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是不可预期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与死神会面，这本就是生命的无常，并没有什么缘由。

在个体生命之外，甚至连这个世界也很荒诞。作为整体的人类并不是一直都有的，今天的科学已经告诉我们，地球上本没有人，后来才慢慢进化出了人，更为重要的是，总有一天，地球乃至太阳系都会消失，人类或许在那之前就已经没了。一旦把自己放入一个更宏大的时空之中，不光自己的生命荒诞起来，连人类整体都丧失了意义。如果生命和人类如此荒诞，那么所有的意义探寻会不会只是人的自娱自乐呢？

随着读的书增多，发现困扰我的问题并不是没缘由，很多哲学家也有类似的观点。比如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就提出生活本质上是荒谬的，人如果试图用理性的方式来认识世界，获取意义，注定都会是徒劳的。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借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看到了人类的困境。在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科林斯这个城邦的建立者，他因为冒犯了诸神，被诸神惩罚，所以他每天要推着一块大石头到山顶，而因为石头太重，每次当他把石头推上山顶，石头就会立刻滚落下山。然后西西弗斯就要再次推石头上山，周而复始。在加缪看来，这个神话恰当地说明了我们的世界，展现了人所面对的境况。

但是西西弗斯的神话却不光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因为西西弗斯并没有因为荒诞而放弃推石头。加缪曾经提出“自杀是唯一真正的哲学问题”，也就是说，如果世界如此荒诞了，人还有什么理由不自杀？针对这一问题，西西弗斯恰恰就是答案，西西弗斯接受了这一总体的荒诞，却用自己竭尽全力的推石头来为自己创造意义，这一生命行动本身就是在反抗荒诞。这背后的哲学立场是，生活本身并无意义，但是人可以为生活赋予意义。

【对意义的拷问】

一旦开始为生活寻找意义，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反思“意义”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我们说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是在追问生命的终极目的是什么、生命的价值以及生命应该追求什么。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为自己找到具体的意义。比如说努力工作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过上物质丰足的生活；帮助别人是为了内心的满足或者期待社会给予的荣誉等等。但除了具体的意义之外，人还总想给自己赋予一个总体的意义，我们先来看古代哲学家给出的努力方向。

古代的哲学家对于生命的意义是很确定的，在古希腊语中，目的这个词是telos，这个词本身也有终点的意思，亚里士多德认为“终点”就是“目的”，“目的”就是最好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坚定地认为，人就是要努力过上哲学沉思的生活，这才是值得追求的幸福生活。与这个方案相适配的还有灵魂不朽等信念，这在根本上是将人生的意义与一种不朽的精神实体或者理性勾连在一起。所以，苏格拉底最终饮下毒酒既是肉体生命的终结，也是纯粹灵魂生命的开始。

古代哲学的这种思路也有同胞兄弟，这就是宗教的方案。如果相信一个神创造了世界，人的生活便有了坐标，不仅尘世的生活拥有了位置，而且还有确定的彼岸世界。对人来说，只有在与神建立了关联，并完成了神所指定的目的之后，人的存在才有意义。但依赖神的方案有自身的困难，比如世界有众多宗教，最主要的三大一神教彼此并不通融，比如犹太人会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这就表明其他人并不是上帝的选民。那么对于异教徒来说，那又该如何安顿自己的意义呢？不仅于此，希腊哲学方案和宗教方案还有一个共同的困难，那就是当把真正的意义安顿交给一个完善的灵魂或者上帝的时候，就会对此世的生活带来根本的意义危机，彼岸世界越完美，纯粹灵魂越是能接近智慧，那么现世生活的意义就越微弱。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追问上帝的意义是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边界，而这却是不符合哲学的提问精神的。

【在人的维度中寻找意义】

除了将意义与超自然的存在相连接，另一种解决方案就是在人的维度中找到意义。这其中又有两种哲学主张。第一种是基于人的主观欲望，可以称之为主观自然主义。根据这种观点，生活的意义是因人而异的，一切意义都取决于具体的人的欲求。一个人生活得更有意义就意味着，他得到了他特别想要的东西，实现了他的个人目标，或者就是在做他认为真正重要的事情。流行的观点是，只要人关心或热爱某些东西，那么他/她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这种基于主观认知基础上的意义规定实际上是回到每个人的本真性上，也就是说，每个人根据对自己的认识和真实的本性，来为自己确立一种生活方式。显然这种哲学方案必定会遭到对立面的反对，如果一切都是主观的，那如何判定不同主观欲望的标准呢？如果个人迷恋幻觉而爱上了自毁的生活，这种生命意义是否也值得辩护呢？

与主观自然主义相对的就是客观自然主义，这一方案认为生命的意义至少有一部分是由客观的事物构成的，而不仅仅是主观的态度。在这个物质世界中，存在着某些条件可以赋予人以生活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出于人的主观欲求。比如道德、探究、创造力等等就是公认的赋予生命意义的事物，而一旦人的主观欲求和这些客观事物合体的时候，意义就自然产生了。

当然对这一立场我们可以继续追问，我们何以知道真善美就是客观的、具有意义的呢？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的结尾处曾经提到一个正直的人，这个人他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有来世。这样一来，他将如何通过自己所尊崇的道德法则来保持自己做一个正直、和气和充满善意的人呢？因为他的周遭世界里充满了欺诈、暴行、嫉妒，所有像他一样的人虽然坚守自己的意义追求，但却遭受着贫困、疾病等等不幸。他们自己认为是创立了普遍的道德法则，但却被抛回到了深渊之中。康德最后认为，这个正直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意义，而又要不感到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唯一的方案就是接受上帝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来世的意义上确保回报。所以，一旦追问世界内部的客观价值和意义，很容易就会奔赴超自然的存在，也就又回到前面的哲学方案。

除了把上帝请回来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呢？这时，西西弗斯的形象可以有新的理解。那就是像西西弗斯这样不断地推石头，一个人在知道了生活中充满了假、恶、丑之后，可以选择坚定地维护真、善、美，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报偿，而就是要在这个世界上捍卫普遍法则，正是在这种捍卫中彰显了人性的意义，是这个世界永不妥协的抗争者并且把自己活成了标准。

【把自己当作礼物】

这一讲我从荒诞的生命开始，向你介绍了哲学家们思考生命意义的方案。但是，我们是否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来看待自己的到来与离开这个世界呢？虽然父母没有与我商量就把我生了下来，但除了荒诞之外，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礼物吗？这个礼物并不是给父母的，而就是给我们自己的。在上一讲中，我讲了海德格尔是用向死而在来界定存在，而要知道，之所以会有死亡，前提是因为有生命。每个人通过自己的出生创设了未来的死亡，虽然死亡终将来临，但我们目前还活着，并且还将继续活下去，所以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存在中感受生命的意义。

如果把自己作为礼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可以有很多，无论那些意义是超自然力量或是人类社会给定的，还是自己给自己创造设定的，对于人来说更为底层的逻辑是享受并经历这一切。人虽然不能选择如何来到世界，来到何时何地的世界，但可以带着好奇心来经验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一生。保持对世界持久的好奇心就是哲学的起源，哲学不像宗教那样会许诺拯救灵魂，让人永恒；哲学只想把对意义的探寻一直进行下去，追问生命的内容与限度。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整个哲学版块的开篇处，回到了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或许这句话可以再做一些调整，人生在根本上就在于不断地省察，而这恰恰是哲学这种生活方式所能赋予生命的意义。

好了，到今天为止，整个哲学版块的内容就结束了。短短的十五讲并不能提供很多哲学信条或者知识，我能带给你的只有一些问题和线索，哲学不是走出疑问，恰恰相反，而是要用不断反思提问的方式走进疑问。希望这十五讲中讨论的问题能陪你开启哲学的生活方式，我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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