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十八章

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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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十八章


再看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这些词语表示一个方面的道理。儒家不喜欢讲这一方面的道理,但它不能反对。这方面你要好好了解,这是了解道家的一个最重要的subject。 
 我们集中讲「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仁、义怎么能绝、能弃呢? 这个学怎么能绝呢? 道家是要绝「为学日益」的个「学」,你不绝这个「学」,你不能为道。站在为道的立场讲,那种学是要绝。 
「绝圣弃智」、「智慧出,有大伪。」这两句的「智」与「玄智」的「智」不同。圣、智怎么能绝呢? 这个不太好讲,我门暂时把这个放一放,先讲「绝仁弃义」。这个仁、义怎么能绝、能弃呢? 假定这句话了解得不恰当,那么,道家反动呀。不但反动,而且可怕得很,岂有此理嘛。一般的儒家不了解这个道理,就说道家这是异端。 
那么,老子说「绝仁弃义」这句话要如何作恰当的了解呢? 你要通过第十八章来了解这种话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当道家说这种话头的时候,它是不是原则上否定这个仁义?是不是说原则上就讨厌仁义,就要把它否定? 道家不是这样,但它表面上说出这些话来,那么,这种话你当该如何了解? 
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这样一来,六亲不和才能见出孝慈,你要想表现孝慈这种美德(moral virtue),首先要六亲不和才行。这个很麻烦嘛。国家混乱才有忠臣,国家不混乱,那里有忠臣呢? 大道废了才有仁义。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道家是不是原则上否定孝慈,原则上否定忠,原则上否定仁义呢? 老子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就是曲线的智慧。这种话不能作直线了解。他不是这个意思嘛,你不能说他原则上否定圣智、仁义、忠孝。这就是了解道家的一个最重要的课题。谁能了解这一关,谁才能了解道家。儒家、理学家也有许多人不了解,所以反对道家。 
什么叫做曲线的智慧呢? 你能不能从《道德经》找出一个文句来表示这个意思呢? 直线地说,我们要肯定仁义,但是,在某一个时候它可以绝。这种表示曲线智慧的句子在《道德经》多得很,这就是道家的所谓paradox。最显明地表示曲线的意思就是这句话,「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德经》第七章) 
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呢? 就是把「身」看作身外之物,不要天天放在脑子里面。这就是曲线的智慧。他并不是原则上否定你这个身,他是要我们通过一种智慧把身保存得住,最高的智慧是「外其身」。他不是叫你自杀。我们每一个人都想保存住自己,我们讲科学、医学的发明都是想把我们自己保存住。照道家讲,这样不是最好的方法。照道的原则讲,这些技术的方式不是最高的。照道的原则,一个最好的方式就是「外其身而身存」。不管你的科学、医学达到多高的水平,你达不到这种境界,你永远没有道。 
「外其身」就是把你自己忘掉。这个「身」就是自己,不是指physical body讲。古文里面,「身」就是自己(self)。你想把自己保存在这个世界里,首先得把自己忘掉。这是最高的为身原则、养生之道。 
 每一个人都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站在前面。但是,你要想站在人的前面,你最好往后退一步。这就是「后其身而身先」。你要把自己放在后面,你就能在前面。你天天想在前面,你就不能在前面。这就是曲线智慧,你要说它是权术,可以说是权术。你要看成是智慧,它就是智慧,不是权术。你把这当权术用,那就表示你这个人没有精神。当智慧用,它就是生命。以前的大皇帝就是把这当权术用,他没有道。所以,道家可以当权术来利用,但它本身不是权术,是智慧,这个你要分别开。这可以分别开的。要不然你说道家是权术,这令人讨厌嘛。平常一般人骂黄老之术,就是把它当权术看。 
我们人的生命能够生长,从小孩长大成人,不是由于你的注意力注意到你的身体的各部分呀。你那能知道你身体的各部分呢? 你知道你那个细胞是健康的,那个细胞是不健康的呢? 都不知道。但这样一来我们就长大了。你天天到医院检查身体,你没有病也检查出病来。这就是没有忘掉他的身。最高的养身之道不在这里,而在「外其身」,这个有道理。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举这个例,把这个例用在「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上,可以帮助你们了解道家的曲线智慧。「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也是曲线智慧,所以,他不是原则上否定圣、智、仁、义。关于这个道理,王弼有一段话很漂亮,「绝圣而后圣功存,弃仁而后行德厚。」(《老子微旨略例》) 
老子不是不要圣,而是要说,你如何能保存住的你的圣功。「功」是功化的功。儒家讲「参天地,赞化育。」这就是圣功。「圣功」就是圣人的功能。照道家讲,它并不是原则上否定这个圣功,定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把这个圣功表现出来。它不答复你什么是圣,什么是仁,什么是义。这些儒家已经告诉你,道家没有这个问题。 
 儒家首先告诉你什么是仁义。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章句上》)通过「四端之心」了解仁义,这属于「是什么」(what)的问题。孟子也首先告诉你什么是圣,「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告子章句下》)什么是智呢? 儒家的经典里,「智、仁、勇」三达德,《论语》里,仁智并彰。孔子的话,孟子的话,那都是对仁、义、圣、智分解地表示,告诉我们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圣,什么是智。 
道家呢? 它是曲线的智慧,它没有「是什么」的问题。它对着儒家所讲的而提出一个问题: 你如何把你所讲的仁、义、圣、智以最好的方式表现出来,表现得最好? 这个问题是「how」的问题,道家的根本问题是「如何」的问题,它重视这个。所以,道家说「绝圣」是在「如何」的问题上的「绝」,不是「是什么」的问题上的「绝」。 
「如何」的问题属于什么问题呢? 「是什么」的问题属于什么问题呢? 这个「如何」的问题属于工夫上的问题。「是什么」的问题属于存有的问题,涉及存有。道家没有存有的问题,只有体现上的问题,体现就是工夫上的问题。所以,它说这个「绝」是工夫上的「绝」,不是存有上的「绝」。「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这个「绝」、「弃」是工夫上的「绝」、「弃」,不是存有上的「绝」、「弃」。这个一定要分清楚。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使用这两个名词可以省掉许多难以表达的话语。以前的人就不会「工夫上的绝」、「存有上的绝」这两个词语,就在这个地方纠缠不清。道家所说的「绝」、「弃」就是工夫上的否定,不是存有上的否定。要是存有上否定仁、义、圣、智,那成了大坏蛋了嘛。 
工夫上的否定儒家也不反对,但儒家所肯定的是存有上的肯定。有些人不能容忍道家的话,他就是把工夫上的绝看成是存有上的绝。存有上「绝圣弃智」、「绝仁弃义」,那太岂有此理了嘛。道家并不如此。这就是工夫的问题与存有的问题,二者层次不同嘛。理学家自朱夫子以后一直闹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辟佛老,有佛老的忌讳。他一看见讲「绝」、「无」,就斥之为佛老,不合圣人之道。后来理学家最容易犯这个毛病。在这个问题上一直起争论,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讲中国哲学就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要不然永远是一个大糊涂。 
存有的问题与工夫的问题、境界的问题要区分清楚。譬如,我问你们:「天命之谓性」 (《中庸》)这句话是讲「性」的什意义? 「率性之谓道」(《中庸》)这句话你怎么了解? 「天命之谓性」这是属于存有的问题嘛。那么,「率性之谓道」呢? 这就是体现的问题。「天命之谓性」这句话是说「性」的慨念,说怎么有「性」出现。所以,这句话是说「性」的存有义。我提出这个名词有大贡献、大帮助。要不然一塌糊涂。这样一来,一般人都可以明白了嘛。 
道家、佛教喜欢讲曲线的话,儒家不喜欢讲。你讲这些话就出花样嘛,儒家比较平实。吊诡(paradox)就是出花样,圣人不太出这种花样,圣人说话都很老实,就是因为太老实了,大家不过瘾嘛,所以一定要念念佛家、道家。事实上,你那能了解佛家、道家呢? 你要了解佛家、道家,你也了解圣人嘛。 
关于《道德经》我们最后就讲这两个题目,这两个题目是很重要的论题。以前分解地讲本体论的体会、宇宙论的体会,最后归到这个地方来。道家最后归到生活上来。 
讲文献很花时间,你们自己要熟读文献。讲中国哲学是当问题讲,你们现在是念哲学系,我把这当一个哲学问题与你们讨论。这很难的,因为你们不熟悉材料,平常没有这方面的训练。譬如,讲「性善」的问题,你们没有读文献,孟子的〈告子篇〉你没有读,怎么能凭空讨论性善、性恶的问题呢? 乱发议论没有用。凭空怎么能讲儒家呢? 凭空怎么能讲道家呢? 讲文献要花时间。 
 用总括的方式讲儒家的基本精神、儒家的基本问题在那里,这是用哲学的方式讲。这个凭空讲不行的。讲中国哲学跟讲西方哲学不一样,西方哲学很有系统,中国哲学没有这种系统,这里一句,那里一句。那么,你要了解那些文献是哲学性的文献,哲学就是观念嘛。 
 譬如,讲孟子哲学,你首先要了解《孟子》里面那一些是哲学性的文献,那一些不是哲学性的,这样才能讲。讲道家也是如此。老子比较简单,集中一点。庄子就很复杂,你先要把《庄子》里面〈逍遥游〉、〈齐物论〉两篇讲清楚了,你才能了解庄子。假定这两篇你一句也不能懂,这里抄一句,那里抄一句,随便抄几句没有用的。 
《庄子》内七篇很重要,但你了解〈逍遥游〉、〈齐物论〉两篇就可以。你能把内七篇中的〈德充符〉、〈大宗师〉、〈人间世〉都了解,那更好。内七篇中最难讲的是〈齐物论〉。所以,我只能帮助你们了解〈齐物论〉,不能内七篇都给你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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