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送走父亲的最后日子》忆父亲系列之一

父 亲 病 重 的 最 后 日 子 ， 刻 骨 铭 心 ， 风 吹 不 散 。
父 亲 是 我 一 生 最 敬 佩 的 人 ， 虽 然 你 是 一 个 地 道
农 民 ， 没 有 成 就 轰 轰 烈 烈 的 大 事 ， 但 你 慈 祥 、 善
良 、 吃 苦 、 尊 老 爱 幼 、 任 劳 任 怨 ， 善 待 他 人 的 许 多
好 品 德 都 让 人 记 忆 犹 新 。
记 得 读 高 中 时 ， 父 亲 因 积 劳 成 疾 ， 长 期 高 血 压
后 中 风 偏 瘫 了 ， 留 下 后 遗 症 ， 一 边 手 脚 动 不 了 ， 嘴
角 也 歪 了 。 家 乡 县 城 医 生 悄 悄 告 诉 我 们 ， 这 样 的 病
只 能 在 家 里 卧 床 疗 养 了 。 由 于 当 时 家 里 贫 困 ， 除 父
亲 手 里 大 笔 外 债 没 还 清 外 ， 连 奶 奶 时 代 借 的 外 债 也
还 欠 着 信 用 社 ， 所 以 根 本 无 能 力 到 省 城 大 医 院 去 进
一 步 治 疗 。 虽 然 母 亲 也 希 望 送 父 亲 去 深 圳 等 大 城 市
治 疗 ， 但 很 多 时 候 ， 穷 人 只 能 听 天 由 命 了 。 听 在 深
圳 上 班 的 大 哥 说 ， 在 深 圳 做 一 个 疗 程 的 高 压 氧 要
1 0 0 0 多 元 ， 母 亲 知 道 那 时 深 圳 一 个 普 通 工 人 的 工 资
也 就 二 三 百 元 ， 何 况 去 深 圳 颠 簸 得 很 ， 有 一 定 风
险 ， 只 好 放 弃 。
由 于 要 养 家 糊 口 ， 大 哥 及 两 个 姐 姐 都 先 后 去 深
圳 打 工 ， 所 以 家 里 平 时 照 顾 父 亲 的 重 担 就 落 在 母 亲
肩 上 。 我 那 时 在 县 城 兴 民 中 学 读 高 中 ， 回 来 要 踩 一
个 多 钟 的 单 车 ， 所 以 每 星 期 只 能 回 家 一 次 ， 帮 母 亲
分 担 一 下 家 务 及 其 他 力 所 能 及 的 事 ， 为 父 亲 喂 饭 ，
擦 冼 身 子 ， 按 摩 手 脚 ， 剪 指 甲 ， 翻 身 ， 端 尿 壶 、 屎
盆 等 ， 也 算 是 尽 儿 子 的 一 份 责 任 与 孝 道 吧 。 以 前 从
来 没 有 机 会 做 的 事 ， 我 也 主 动 担 当 起 来 ， 也 许 这 些
都 是 小 时 候 只 有 父 亲 替 我 做 的 事 ！ 世 事 难 料 ， 人 世
间 的 孝 道 饱 含 多 少 辛 酸 的 故 事 。
我 的 这 些 小 举 动 ， 父 母 看 在 眼 里 ， 喜 在 心 里 。
我 从 你 们 的 眼 神 微 妙 的 笑 意 中 能 觉 察 到 ， 偶 尔 也 从
探 望 父 亲 的 亲 戚 言 谈 中 感 受 到 。 亲 情 血 脉 维 系 ， 患
难 与 共 的 亲 情 更 能 激 发 一 份 责 任 与 担 当 ， 更 能 有 凝
聚 力 与 向 心 力 。
父 亲 虽 已 瘫 痪 了 ， 但 头 脑 很 清 醒 ， 每 次 听 到 我
们 讲 开 心 事 ， 都 会 笑 得 像 小 孩 子 一 样 开 心 ， 经 常 笑
得 泪 不 能 抑 ， 脸 涨 得 通 红 ， 每 当 这 时 ， 母 亲 怕 你 笑
过 头 ， 都 会 小 声 警 告 你 不 能 再 笑 了 。 等 你 平 复 下
来 ， 母 亲 就 会 自 言 自 语 地 说 ， 真 是 又 好 气 又 好 笑 ，
说 过 后 往 往 又 眼 泪 汪 汪 ， 说 一 通 “ 老 天 造 孽 ， 好 人
怎 么 会 落 下 这 样 一 种 不 治 之 症 ” 的 怨 语 来 。 我 们 也
经 常 抬 父 亲 晒 一 晒 太 阳 ， 支 撑 你 做 一 下 腿 脚 触 地 反
应 等 ， 但 父 亲 你 终 究 没 能 站 立 起 来 。
没 事 的 时 候 ， 我 会 拿 一 部 半 导 体 收 音 机 放 在 父
亲 床 头 ， 让 父 亲 听 听 每 天 的 新 闻 及 你 喜 爱 的 客 家 山
歌 等 ， 这 是 父 亲 最 安 静 的 时 候 。 时 不 时 会 收 到 两 个
姐 姐 从 深 圳 寄 回 的 信 ， 我 会 第 一 时 间 撕 开 信 封 ， 拿
出 姐 姐 的 亲 笔 信 ， 站 在 床 头 ， 对 着 父 亲 满 是 褶 皱 的
脸 ， 轻 轻 地 念 给 你 听 ， 母 亲 时 不 时 会 提 醒 父 亲 认 真
听 信 ， 有 时 会 用 浓 浓 的 乡 音 大 声 重 复 其 中 的 关 键 语
句 。 每 次 听 完 姐 姐 的 信 ， 父 亲 都 会 喜 极 而 哭 ， 好 像
见 到 了 久 未 谋 面 的 两 个 女 儿 ， 老 泪 纵 横 。 母 亲 这 时
都 会 安 慰 说 “ 她 们 要 赚 钱 还 债 ， 不 能 总 陪 在 你 身
边 ， 你 要 理 解 ” 的 话 语 ， 父 亲 都 会 转 悲 为 喜 ， 点 头
表 示 理 解 ， 有 时 也 想 说 话 ， 但 总 说 不 出 来 。 可 怜 天
下 父 母 心 。 见 信 如 面 ， 心 酸 的 泪 水 常 沾 湿 薄 薄 的 信
笺 。
那 时 在 深 圳 打 工 的 两 个 姐 姐 ， 正 值 青 春 年 华 ，
为 了 减 轻 家 庭 负 担 ， 都 主 动 出 来 深 圳 打 工 ， 她 们 都
是 我 心 目 中 的 安 子 姐 姐 。 大 姐 在 京 华 电 子 厂 上 班 ，
二 姐 在 下 梅 林 成 丰 电 子 厂 上 班 ， 她 们 都 是 厂 里 的 优
秀 员 工 。 特 别 是 大 姐 ， 因 为 工 作 突 出 ， 还 挣 得 一 个
京 华 电 子 厂 入 户 深 圳 指 标 ， 听 说 全 公 司 几 千 人 只 有
几 个 这 样 的 名 额 ， 但 因 无 力 交 9 0 0 0 元 的 “ 城 市 增 容
费 ” ， 把 指 标 让 给 了 其 他 工 友 。 说 来 真 是 有 点 可
惜 ， 父 亲 与 我 们 听 后 都 很 难 过 。 贫 困 有 时 会 左 右 一
个 人 的 美 好 前 途 ， 但 也 能 给 人 生 以 历 练 ， 让 人 快 速
成 长 与 成 熟 。 二 姐 先 在 下 梅 林 菜 场 上 班 ， 后 来 进 了
下 梅 林 成 丰 电 子 厂 ， 因 为 写 得 一 手 好 字 ， 从 普 通 流
水 线 工 人 调 到 办 公 室 做 文 员 。
自 父 亲 抱 病 在 床 后 ， 几 乎 每 隔 一 两 天 就 有 乡 里
乡 亲 或 亲 戚 朋 友 过 来 探 望 。 每 当 有 人 握 着 他 的 手 叮
嘱 他 好 好 养 病 时 ， 父 亲 都 会 努 力 点 头 ， 激 动 万 分 ，
有 时 像 哑 巴 一 样 口 中 嗷 嗷 。 每 当 看 到 这 一 幕 ， 母 亲
都 泪 不 能 抑 ， 我 会 忍 住 不 让 眼 泪 流 下 来 。 看 着 父 亲
病 成 这 样 却 无 能 为 力 ， 也 暗 下 决 心 将 来 要 做 一 个 好
医 生 ， 为 千 千 万 万 像 父 亲 这 样 的 贫 困 重 病 者 尽 一 分
力 量 ， 解 除 他 们 疾 苦 。 那 时 候 有 好 一 段 时 间 都 有 当
医 生 的 强 烈 愿 望 ， 但 终 究 因 为 自 己 成 绩 偏 科 ， 以 几
分 之 差 无 缘 高 等 学 府 ， 做 医 生 的 希 望 自 然 就 慢 慢 落
空 了 ， 为 此 我 一 直 都 挺 愧 疚 。
十 年 寒 窗 付 之 东 流 ， 高 考 落 榜 后 ， 在 父 母 的 鼓
励 下 ， 我 也 跟 随 大 哥 大 姐 们 的 脚 步 ， 到 深 圳 打 工 ，
从 此 与 病 中 的 父 亲 天 各 一 方 。 思 念 父 亲 ， 思 念 家 乡
的 乡 愁 便 终 日 笼 罩 在 我 打 工 路 上 。 “ 在 家 千 日 好 ，
出 门 半 朝 难 。 ” 这 是 以 前 读 书 时 ， 父 亲 经 常 鼓 励 我
努 力 读 书 的 警 语 ， 可 惜 以 前 理 解 不 深 ， 当 到 深 圳 寻
工 ， 找 工 艰 难 ， 寄 人 篱 下 时 ， 才 有 深 刻 的 体 会 。
没 有 父 母 在 身 边 的 日 子 是 难 熬 的 ， 在 中 秋 之 夜
含 泪 写 了 一 首 《 思 乡 曲 》 ： 家 乡 是 游 子 永 远 挥 之 不
去 的 名 字 ⋯ ⋯ 乡 愁 是 节 日 最 浓 的 挂 念 ⋯ ⋯ 这 算 是 儿
子 思 念 家 乡 ， 想 念 远 方 父 母 的 第 一 首 诗 吧 。 “ 父 母
在 ， 不 远 游 。 ” 父 亲 ， 请 原 谅 儿 子 的 远 离 与 不 孝 。
后 来 回 想 起 来 ， 这 是 自 己 学 习 写 作 以 来 的 第 二 首
诗 。 第 一 首 诗 也 是 写 父 亲 的 ， 在 那 年 父 亲 节 有 感 而
发 的 。 是 父 爱 给 我 写 作 灵 感 ， 让 我 的 写 作 路 慢 慢 延
伸 。
我 心 里 明 白 ， 父 亲 ， 这 《 思 乡 曲 》 大 部 分 都 是
为 你 而 创 作 的 ， 但 愿 重 病 在 家 的 你 能 有 心 灵 感 应 ，
感 受 到 儿 子 对 你 的 挂 念 与 愧 疚 。 父 亲 虽 然 是 “ 高
小 ” 毕 业 ， 但 在 乡 里 乡 亲 眼 里 ， 是 “ 文 化 人 ” 。
记 得 小 时 候 ， 你 经 常 背 诗 给 我 们 兄 弟 姐 妹 们
听 ， 劝 我 们 要 多 读 多 背 诗 歌 ， 强 调 “ 熟 读 唐 诗 三 百
首 ， 不 会 作 诗 也 会 吟 ” 的 道 理 ， 我 是 这 样 听 ， 也 是
这 样 做 的 ， 所 以 在 学 校 ， 语 文 一 直 都 是 我 的 强 项 。
高 中 一 次 语 文 考 试 现 场 作 文 ， 就 被 语 文 老 师 当 作 范
文 在 全 年 级 朗 诵 ， 这 也 许 是 受 父 亲 你 的 影 响 吧 。
在 我 老 家 ， 父 亲 为 家 族 做 了 许 多 义 务 劳 动 。 每
到 年 关 ， 父 亲 都 会 为 “ 公 屋 ” 写 对 联 。 围 龙 屋 大
门 、 小 门 、 斗 门 ， 对 应 不 一 样 的 对 联 ， 你 早 已 背 得
滚 瓜 烂 熟 ， 可 以 信 手 挥 就 。
除 了 写 对 联 ， 贴 对 联 ， 你 还 主 动 承 揽 红 白 事 的
“ 文 字 工 作 ” ， 如 为 追 悼 会 准 备 悼 词 ， 现 场 念 悼 词
等 。 父 亲 写 悼 词 不 仅 写 得 恰 如 其 分 ， 而 且 读 来 让 人
动 容 。 小 时 候 ， 有 几 次 乡 邻 的 追 悼 会 上 ， 我 看 到 了
那 感 人 场 面 。 许 多 原 来 欲 哭 无 泪 的 追 悼 者 ， 听 完 你
的 悼 词 后 都 会 潸 然 泪 下 ， 连 有 些 生 前 与 死 者 有 过 节
的 人 ， 过 后 都 会 不 计 前 嫌 地 夸 奖 你 ， 赞 你 念 的 悼 词
太 感 人 了 。 后 来 因 为 你 手 脚 不 麻 利 了 ， 很 多 小 事 ，
如 贴 对 联 等 就 交 给 我 这 个 高 中 生 打 理 了 。
刚 来 深 圳 ， 我 从 最 底 层 的 搬 运 工 、 打 磨 工 、 喷
漆 工 开 始 ， 然 后 逐 步 做 过 剪 板 工 、 压 弯 工 。 在 父 亲
临 终 前 一 年 ， 我 幸 运 进 入 一 家 薪 水 比 较 高 的 日 本 工
厂 ， 任 生 产 部 副 主 任 兼 生 产 部 技 术 员 ， 管 理 着 攻
丝 、 清 洗 、 点 焊 、 冲 压 、 包 装 等 流 程 繁 杂 的 车 间 ，
月 收 入 也 比 原 来 翻 了 一 倍 。
领 工 资 第 一 个 月 ， 我 迫 不 及 待 地 邮 寄 第 一 个 月
工 资 回 家 ， 并 写 信 告 之 父 亲 你 ， 告 诉 我 在 深 圳 打 工
的 点 滴 。 母 亲 识 字 不 多 ， 她 收 信 后 会 请 人 念 给 你
听 ， 这 时 ， 你 脸 上 总 会 洋 溢 久 违 的 笑 容 。
听 母 亲 说 ， 父 亲 催 我 快 点 找 个 女 朋 友 ， 盼 望 为
张 家 早 点 添 丁 ， 并 叫 人 回 信 告 诉 我 你 的 这 种 心 愿 。
正 好 那 时 厂 里 订 单 不 断 ， 加 班 很 多 ， 有 一 个 月 竟 然
加 班 了 1 7 4 个 钟 头 ， 虽 然 同 厂 不 乏 漂 亮 女 工 友 ， 但
天 生 木 讷 不 善 交 际 的 我 ， 很 长 一 段 时 间 都 把 这 事 晾
一 边 了 。 也 许 那 段 时 间 你 跟 母 亲 都 有 点 着 急 ， 也 有
点 难 过 ， 但 我 真 的 不 是 故 意 的 ， 打 工 日 子 ， 忙 碌 而
充 实 ， 恋 爱 的 天 空 ， 何 时 下 缘 分 的 雨 ， 我 也 真 有 点
无 所 适 从 了 。
其 实 那 时 我 的 两 个 小 侄 女 （ 大 哥 女 儿 ） 也 好 几
岁 了 ， 可 爱 得 很 ， 但 按 农 村 人 世 俗 眼 光 ， 我 们 三 兄
弟 早 日 能 生 一 个 男 丁 就 更 完 美 了 。 弟 弟 与 我 都 到 了
适 婚 年 龄 ， 但 均 未 谈 女 朋 友 。 也 许 你 跟 母 亲 一 样 ，
是 个 中 国 传 统 农 民 ， 骨 子 里 流 流 淌 着 世 俗 的 血 ， 盼
望 儿 子 早 日 成 家 立 业 ， 延 续 香 火 ， 显 然 这 并 不 算 过
分 。最 后 腼 腆 的 我 终 于 被 人 “ 笑 ” 成 了 一 个 漂 亮 的
女 朋 友 ， 在 春 节 回 家 时 我 带 着 她 的 照 片 给 你 看 ， 当
母 亲 问 你 满 不 满 意 未 来 媳 妇 时 ， 你 微 笑 着 不 断 点
头 ， 表 示 满 意 ， 我 想 这 也 算 是 大 部 分 完 成 你 心 愿 了
吧 。 可 惜 你 却 没 有 等 到 那 一 天 ！
趁 着 春 节 几 天 假 期 ， 我 努 力 补 偿 一 个 儿 子 远 离
的 不 孝 ， 想 尽 方 法 为 你 做 点 微 不 足 道 的 事 。
当 我 为 你 换 衣 服 时 ， 才 发 现 你 比 以 前 更 消 瘦
了 ， 简 直 是 骨 瘦 如 柴 ， 我 心 里 挺 难 过 。 在 你 细 小 而
浑 浊 的 眼 神 中 ， 我 不 情 愿 地 联 想 到 风 烛 残 年 等 不 祥
语 句 ， 忍 不 住 泪 眼 蒙 眬 。 继 续 清 洗 你 偏 瘫 一 边 的 手
脚 ， 细 心 地 把 藏 在 僵 硬 得 难 于 扳 直 的 指 缝 污 垢 洗 干
净 ， 然 后 修 剪 你 长 得 有 点 弯 曲 的 褐 色 指 甲 ， 洗 刷 你
沧 桑 的 身 体 和 那 虽 然 稀 落 但 依 然 乌 黑 的 头 发 。 拉 着
你 变 形 的 手 指 ， 我 好 像 感 觉 到 你 那 微 弱 的 脉 搏 跳
动 ， 进 而 感 受 到 你 弱 小 的 心 房 颤 动 。
虽 然 没 有 片 言 沟 通 ， 但 很 多 时 候 我 们 父 子 的 心
是 相 通 的 。 此 时 的 你 已 没 有 以 前 那 种 羞 涩 ， 腋 下 、
腹 股 沟 、 大 腿 内 任 一 个 地 方 你 都 任 我 洗 擦 ， 就 像 一
个 听 话 的 小 孩 。 也 许 病 疼 早 让 你 麻 木 了 ， 也 许 你 在
享 受 着 人 世 间 最 后 的 温 情 与 奢 望 ， 也 许 你 在 成 全 儿
子 最 后 的 尽 孝 机 会 。 这 是 我 与 你 过 的 最 后 一 个 春
节 ， 也 是 一 个 最 有 意 义 ， 最 难 忘 的 节 日 。 没 有 悠
闲 ， 只 有 忙 碌 ； 没 有 喜 悦 ， 只 有 担 心 与 内 疚 ； 没 有
言 语 互 动 ， 只 有 默 默 守 护 。
父 亲 一 生 ， 从 来 都 是 和 蔼 可 亲 的 ， 你 从 来 没 有
大 声 骂 过 我 们 。 知 父 莫 若 子 ， 虽 然 言 语 沟 通 比 较
少 ， 但 有 很 多 爱 好 是 相 同 的 ， 有 时 想 起 来 也 感 到 有
点 奇 怪 。 比 如 我 们 都 喜 欢 看 球 赛 ， 都 喜 欢 听 新 闻 、
评 书 、 客 家 山 歌 等 ， 都 比 较 沉 默 内 向 和 低 调 ， 也 许
是 遗 传 吧 ， 或 许 这 就 是 父 子 间 的 “ 心 有 灵 犀 一 点
通 ” 吧 。
春 节 后 回 深 圳 没 多 久 ， 便 接 到 大 哥 电 话 ， 呜 咽
着 转 告 我 父 亲 去 世 的 消 息 。 我 沉 积 已 久 的 泪 水 终 于
像 洪 水 一 样 汹 涌 而 出 ， 恸 哭 ， 从 来 都 没 有 这 样 彻 底
过 。 风 潮 湿 了 我 红 肿 的 双 眼 。 横 过 宝 安 一 条 条 痛 楚
的 路 ， 急 忙 坐 上 东 去 的 班 车 ， 与 同 样 伤 心 的 大 姐 、
弟 弟 赶 回 粤 东 老 家 。 到 家 后 ， 姐 姐 们 没 来 得 及 放 下
包 袱 便 与 母 亲 抱 头 痛 哭 。 母 亲 边 擦 眼 泪 ， 边 用 哭 哑
了 的 声 音 催 我 们 赶 紧 去 灵 堂 跪 拜 父 亲 。
在 旧 屋 的 大 厅 里 ， 草 席 上 安 躺 着 父 亲 笔 直 修 长
的 身 躯 ， 我 们 齐 齐 跪 在 父 亲 的 身 边 。 父 亲 容 貌 依 然
安 详 ， 就 像 是 沉 睡 已 久 的 样 子 ， 我 想 劳 累 一 生 的 父
亲 终 于 解 脱 了 ， 可 以 永 远 放 心 地 睡 一 个 安 稳 觉 了 ！
父 亲 名 “ 日 祥 ” ， 我 想 现 在 你 终 于 可 以 天 天 安 详
了 。 父 亲 兄 弟 姐 妹 四 人 ， 你 排 第 二 ， 按 客 家 风 俗 ，
父 辈 男 丁 排 “ 祥 ” 字 ， 大 伯 是 “ 呈 祥 ” ， 叔 父 是
“ 春 祥 ” ， 满 姑 “ 文 招 ” 按 女 辈 排 “ 招 ” ， 他 们 身
上 都 凝 聚 良 善 之 家 的 好 品 德 。
父 亲 一 生 操 劳 ， 从 小 失 父 。 听 说 抗 战 时 期 ， 爷
爷 下 南 洋 到 暹 罗 （ 泰 国 ） 卖 苦 力 ， 几 十 年 音 信 全
无 。 后 来 才 得 知 被 日 本 鬼 子 杀 害 了 ， 对 此 奶 奶 常 常
自 责 ， 埋 怨 自 己 在 爷 爷 出 门 那 天 没 看 好 日 子 。 那 天
刚 好 大 雾 ， 家 里 有 “ 出 门 遇 濛 沙 （ 大 雾 ） ， 永 远 不
回 家 ” 的 俗 语 。 但 有 时 我 会 想 ， 祖 父 辈 个 个 武 功 高
强 ， 怎 么 说 没 就 没 了 。
旧 时 我 家 族 张 姓 在 村 里 是 小 姓 ， 听 父 亲 说 ， 刚
从 兴 宁 龙 田 搬 来 时 ， 常 被 相 邻 大 姓 欺 负 ， 为 了 生
存 ， 家 族 男 女 老 少 都 练 武 防 身 ， 以 防 万 一 。 父 亲
说 ， 祖 父 苦 练 武 够 狠 ， 练 到 便 血 为 止 。 太 奶 奶 也 是
远 近 闻 名 的 “ 花 木 兰 ” 。 有 一 年 ， 因 小 孩 发 生 摩
擦 ， 外 姓 探 知 张 家 男 丁 农 忙 未 归 排 队 来 袭 。 太 祖 母
临 危 不 惧 ， 一 人 独 守 单 肩 路 ， 手 执 长 竹 篙 ， 把 前 面
几 个 “ 强 敌 ” 挑 落 于 水 ， 其 余 “ 来 犯 之 敌 ” 知 难 而
退 ， 落 荒 而 逃 。
从 小 就 失 父 的 父 亲 只 读 了 几 年 书 便 出 来 做 工
了 。 早 前 在 广 州 做 零 工 ， 后 来 在 揭 阳 织 布 厂 做 机 修
员 ， 兼 写 大 字 报 、 黑 板 报 。 物 价 上 涨 年 代 ， 父 亲 一
人 工 资 难 于 养 活 一 家 老 小 ， 便 回 家 做 竹 器 谋 生 活 ，
也 帮 厨 红 白 事 。 分 田 到 户 前 ， 生 产 队 大 水 牛 由 我 家
承 包 ， 水 牛 很 凶 猛 ， 尖 牛 角 伤 人 是 常 事 ， 吓 人 不
浅 。 我 小 时 候 站 在 田 埂 上 ， 就 被 它 挑 上 半 空 摔 下
来 ， 好 在 吉 人 天 相 ， 我 安 然 无 恙 ， 只 是 腋 下 衣 服 被
撕 破 了 。 这 大 水 牛 农 忙 时 节 要 犁 几 十 亩 田 地 ， 只 有
父 亲 和 大 哥 才 有 勇 气 镇 住 它 。 其 他 人 ， 路 过 它 时 ，
都 会 躲 得 远 远 的 。
农 忙 时 节 ， 造 田 很 辛 苦 ， 但 为 了 多 挣 生 产 队 工
分 ， 父 亲 和 大 哥 日 夜 轮 番 犁 田 ， 为 了 节 省 时 间 ， 吃
饭 也 在 田 埂 。 责 任 田 后 ， 父 亲 又 帮 人 搭 竹 棚 ， 织 篾
补 箩 ， 以 便 凑 齐 我 们 兄 弟 姐 妹 学 费 及 部 分 家 用 。
常 听 父 亲 说 ， 以 前 他 在 广 州 做 工 时 重 病 ， 高 烧
浑 身 无 力 ， 如 果 不 是 家 乡 工 友 照 顾 ， 早 就 见 阎 王
了 。 他 常 讲 这 些 故 事 给 我 们 子 女 听 ， 以 此 来 教 导 我
们 要 懂 得 感 恩 ， 常 怀 感 恩 之 心 ， 感 恩 生 命 中 的 贵
人 。 我 们 读 小 学 时 ， 父 亲 再 次 病 危 ， 也 接 到 了 医 院
下 发 的 “ 不 治 之 症 ” 紧 急 通 知 书 。 正 赶 上 农 忙 ， 年
过 七 十 背 驼 得 厉 害 的 外 婆 带 着 我 们 去 收 割 水 稻 。 那
一 年 正 好 大 旱 ， 家 里 水 稻 因 父 亲 生 病 而 疏 于 管 理 ，
缺 水 闹 蝗 灾 几 乎 颗 粒 无 收 。 飞 虫 漫 天 飞 舞 ， 大 片 稻
穗 夭 折 ， 真 让 人 心 痛 。
“ 天 不 开 眼 天 不 义 ， 杜 鹃 啼 血 花 溅 泪 。 ” 祸 不
单 行 ， 我 们 哭 得 伤 心 欲 绝 。 路 上 的 好 多 同 村 人 都 过
来 安 慰 我 们 ， 陪 着 掉 眼 泪 。 后 来 父 亲 重 病 却 神 奇 般
治 好 了 。 但 挺 过 两 次 劫 难 的 父 亲 ， 老 天 爷 再 也 没 有
让 你 回 过 神 来 。
风 萧 萧 兮 宁 江 寒 ， 父 亲 一 睡 不 复 醒 。 多 少 往 事
随 泪 流 ， 多 少 回 忆 脑 海 中 。
那 一 天 ， 大 风 吹 兮 ， 大 山 欲 哭 ， 老 牛 呜 咽 ， 老
人 哀 鸣 ； 那 一 天 ， 小 树 恸 哭 ， 小 鸟 无 语 ， 小 溪 流
泪 ， 小 孩 伤 悲 。 失 去 一 个 最 疼 爱 我 们 的 人 ， 失 去 一
个 我 们 最 敬 爱 的 人 。 人 生 一 世 ， 草 木 一 秋 ， 从 父 亲
忙 忙 碌 碌 一 生 我 能 感 受 到 ， 人 是 最 高 等 的 动 物 ， 也
是 世 界 上 最 苦 的 动 物 。
不 记 得 我 们 在 父 亲 身 旁 跪 了 多 长 时 间 ， 膝 盖 都
红 肿 了 ， 嗓 子 哭 哑 了 ， 好 心 的 族 长 们 过 意 不 去 ， 在
我 们 跪 的 地 方 垫 上 旧 衣 服 、 旧 棉 布 ， 劝 我 们 别 过 度
伤 心 。 午 夜 灯 光 朦 胧 ， 空 气 凝 重 ， 宁 静 的 夜 空 中 只
有 孝 子 们 无 尽 的 哀 思 。 泪 干 情 难 断 ， 孝 道 百 年 长 。
父 亲 是 个 无 神 论 者 ， 生 前 就 告 诉 我 们 ， 死 后 要 简 单
下 葬 ， 不 要 再 浪 费 钱 财 ， 所 以 我 们 只 举 行 了 简 单 的
告 别 仪 式 。
那 是 个 阴 天 ， 来 了 很 多 送 别 父 亲 的 亲 戚 朋 友 和
乡 里 乡 亲 ， 客 家 围 龙 屋 上 下 厅 都 围 满 了 人 。 听 着 盖
棺 师 傅 们 钻 心 的 吆 喝 声 “ 一 钉 、 二 钉 和 三 钉 ” 时 ，
每 一 颗 钉 都 好 像 钉 进 我 们 心 里 ， 想 到 再 也 没 机 会 见
到 父 亲 时 ， 我 们 再 次 号 啕 大 哭 ， 旁 边 的 邻 里 乡 亲 也
自 觉 加 入 到 哭 丧 队 伍 中 。 哭 声 越 过 田 野 ， 穿 透 云 端
 直 到 抬 棺 的 人 催 着 启 程 ， 我 们 才 不 情 愿 地 被 长
辈 们 搀 扶 起 来 紧 随 灵 柩 启 程 。
鞭 炮 声 声 ， 幡 旗 招 招 ， 灵 带 飘 飘 ， 纸 钱 散 散 ；
锣 声 将 将 ， 唢 呐 号 号 ， 哭 声 排 排 ， 泪 水 涟 涟 。 山 高
路 远 ， 崎 岖 的 山 路 ， 我 们 孝 子 轮 流 帮 忙 抬 棺 ， 沉 重
的 灵 柩 好 像 装 满 父 亲 一 生 的 喜 怒 哀 乐 和 曲 折 人 生 。
泪 眼 蒙 眬 的 我 ， 回 看 身 后 有 望 不 到 尽 头 的 送 别 队
伍 。
在 祖 山 墓 地 ， 父 亲 早 就 看 准 了 自 己 百 年 安 身 之
地 。 那 地 方 依 山 傍 水 ， 杉 木 葱 茏 ， 旁 边 是 他 小 学 同
学 ， 一 位 故 去 的 中 学 老 校 长 墓 穴 。 也 许 父 亲 泉 下 也
不 会 孤 独 了 吧 。 人 生 在 世 ， 不 能 千 年 不 古 ， 生 老 病
死 ， 尘 于 归 土 是 自 然 规 律 ， 但 愿 父 亲 入 土 为 安 后 ，
再 也 不 用 这 么 操 劳 了 。 父 亲 平 时 很 少 喝 酒 ， 但 儿 子
还 是 以 酒 敬 你 一 杯 ， 愿 天 堂 的 父 亲 ， 一 路 走 好 ！
风 带 着 香 纸 的 味 道 ， 带 着 父 亲 的 安 详 ， 带 着 袅
袅 青 烟 ， 吹 进 那 青 山 绿 水 ， 吹 进 家 乡 那 遥 远 的 蓝 天
（ 此 文 获 “ 第 二 届 海 峡 两 岸 网 络 原 创 文 学 大 赛 ” 散 文 三 等 奖 2 0 1 7 . 0 1 . 2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