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一章(节选•下)

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一章(节选•下)

00:00
16:14

牟宗三《老子道德经》第一章(节选 • 下)


       《道德经》第一章头一段,首先笼统地分成两种道理,两种真理。这个地方,「道」可以解作真理。两种真理如何来规定呢? 以「可以道说」与「不可以道说」来规定。
       「可以道说的」就是可以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谓的那一种真理,这一方面我们心中容易有一个清楚明确的观念,容易了解一点,容易把握得住。缘故在哪里呢? 因为这一方面属于我们的经历世界,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到的。那么,那种不可以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谓的道理呢? 你心中就不一定明白了。为什么不明白呢? 你说因为我们对这种东西没有经验。
         所以,头一段以「可道」、「不可道」,「可名」、「不可名」区分两种真理,这是很笼统的,那么,道家通过一个怎样的观念来了解这个「不可道之道」呢? 这不是很容易的,要一步一步往里入,来了解他所说的「不可道之道」的具体的意义,真实的意义(real meaning)究竟是什么,可以使我们心中慢慢明白,慢慢来接近。 「不可道之道」是至高无尚的,是最高的道理。
         第二段: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一段进一步通过「有」、「无」这两个观念来了解这二种真理。就是说,通过「有」、「无」来了解前面所说的「可道说」、「不可道说」。 
       「无名天地之始」这句话表示说,我们通过「无名」这个概念,或「无」这个概念来了解这个「道」。这个句子可以读做「无名,天地之始。」也可以读做「无,名天地之始。」依照王弼的读法,「无名,」、「有名」是主词,谓述词省略了。这是中文的老句法。「无名,天地之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无名是天地之始。」那个.「是」.省略了的。文言文的句法没有「是」字。
      也可以读做「无,名天地之始。」这种读法大概不是中文的文言老文法。这里,「名」是动词。从古文的习惯上说,这种读法恐怕不太对。我不采用这种读法。从意思讲,就说「有」、「无」就可以了。从文句的习惯上讲,就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名」就是无名、无形、无状。「无名」概括很多,也包括无时间性、无空间性,无任何特性,就是不可道说。简单化单说「无」也可以,因为把任何东西都无掉,结果就只是「无」。那么,只说「无」这个概念就可以了。那个「名」也不只是名称的意思。所以,到宋朝就有人读做「无,名天地之始。」 
       「无名」就是「无」,「有名」就是「有」。到有名、有形、有状,就落到有的范围。
老子所说的「无名」就是无,就是从你所无掉的那些东西简单化,提出一个「无」的观念。成「无」这个观念就是个nothingness。这不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而已。 
       老子说「无名」,表示这个东西根本不能用名来名它,因为根本不能名,所以,它无形、无状、无声无臭。依照《道德经》这个意思,就是那个至高无尚之道。这很玄,这就是哲学。我们平常没有人说通过「无」(nothingness)来了解道,道家就是通过「无」了解道。 
        所以,道家是「无」的智慧。佛教是「空」的智慧。「空」与「无」完全不一样,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系统。孔子、儒家不讲空,也不讲无。
怎么通过「无」来了解道呢? 这不是很容易把握。
       那么,你先看看,我们怎样想象「无」是天地之始呢? 「无名,天地之始。」这一句是就万物的总称说的。把散开的万物一把抓,总起来名之曰天地。所以,天地是万物的总称。下一句「有名,万物之母。」是散开说。万物是散开说,是天地的散称。一是总称,一是散开,意义不同。 
      所以,这两句,说「始」是往后看,找它的底据。底据就是它那个根,就是first cause。说「母」是向前看,就着散开的万物说。这两句说话的方向(direction)不同。通过往后返的方式来表示「无」与万物的关联通过向前看的方式来表示「有」与万物的关联。这种句子是cosmology,这种句子就叫cosmological sentence.(宇宙论的语句)。
      道家说:「无名,天地之始。」儒家说: 「大哉亁元,万物资始。」这是两个不同的系统。通过这两句话,这两个系统就很显明地显出来了。一个是道家的想法,一个是儒家的想法。 在某一种意义上说,上帝也是「无」呀,但基督教告诉你是上帝。儒家告诉你天道。印度教告诉你梵天。道家不告诉你「无」是什么,不准正面说「无」是什么。它光说个「无」,「无」是什么东西嘛。这不是很玄吗? 你不能说那个「无」就是上帝。说成天道也不行,说成「仁」也不可以。儒家讲天道、仁、亁元。而道家不正面说,所以很难讲。 
      基督教就说上帝是天地之始。上帝创造万物,创世纪嘛。但老子不采取这个方式。这是最笨的一个讲法。老子说无是天地之始,这很有智慧。这要靠你们自己会思考,光靠思考也不行,你得有这个颖悟。
       《道德经》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是后的(final)。假如照基督教讲,那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上帝。」上帝是最后的。
       宗教家创世纪的想法一方面是神话的方式,一方面是以象征的(symbolic)方式说。
中国人不相信这一套。使用神话的方式方便理解,说来好听。说到最后,上帝是个创造性。
 所以,要找一个天地万物的总开始,一定要从有限定跳到无限定。无限定的东西才能够整个一把抓,作天地的总开端。所以,从「无」这个地方作天地的开始是很reasonable,就是如理实说。要是有生于有,这是一个无停止的系列。那么,西方人所追求的first cause是没有的。那个first cause一定是无限定的。西方人说上帝是first cause,上帝不是一个有限定的词语呀。尽管基督教说上帝是Father,但上帝不是一个finite being。 
       人,乃至万物,都是finite individual(有限的个体),而上帝是infinite individual。「无限的个体」这句话不太通,有一点吊诡(paradox)。因为既是个体,就是有限的嘛。但宗教家非如此说不可,他是用神话的方式讲,以象征的方式表示。
       照道家讲,有限的存有只能作某一物的开始,不能作为天地的开始。天地是万物的总称,所以,「有」不能作为天地万物的一个总开始。可以作为天地的开始的那一个东西一定是无限的,无限定就是无名、无形、无状,那就是「无」。
      道家所说的「无」就只是个无,它只能通过negative expression: 无名、无形、无状、无声无臭,等等,把这些都无掉,无掉以后,我们能不能正面地决定它是什么呢? 不能。所以,道家只能说:「无名,天地之始。」不能再正面给「无」一个特殊的决定,决定它是天道、仁呢? 或是上帝呢? 或是梵天呢? 又或是如来藏呢? 通通不对。就是说,不加任何特殊的规定。从这个意义上讲,道家最具有哲学性,而且,某一方面讲,这个哲学性是任何一个最后的实体、本体都不能反对的。 
      所以,「无」是一个共法。就是说,这是共同的,任何人不能反对的。从道家对于「无」不能加任何特色的规定,我们说道家最philosophical。为什么对于「无」不加任何特殊规定,就表示它哲学意味重呢? 因为一有特别规定,或者说它是仁、天道、天命,或者说它是上帝,又或者说它是婆罗门、如来藏,如此一来,你可以这样规定,也可以那样规定,那就没有必然性。道家没有特殊规定,没有特别规定就没有争辩。有特殊规定,就有争辩。为什么单说God? 难道印度说梵天就不可以吗? 儒家不说God,也不说梵天,而说仁,难道不可以吗? 说天命不已、良知,都可以嘛。 
        但是,不管你说God,说梵天,或是说天命不已、良知,一有正面的表示就给「无」一个特殊的规定。凡有特殊的规定,教[=jiao4]的意味就重。凡有特殊规定,都是想要立一个教。
       所以,我常说中国的哲学传统开始于道家、名家。中国的道家、名家决定中国的哲学传统。中国的科学传统开始于羲和之官,就是仰观府察、天文律历。教[=jiao4]的传统在儒家,这就是道统。中国的道统在儒家,不在道家,那个道统就代表教[=jiao4]。我们现在对于道家、儒家都可以哲学地讲。 
在这个意见上说,道家提出的「无」是一个共法,
因为「无」一开始就是无掉那些限定。 
「无」的概念建立以后,我们不能停在「无」。我们还要往前看。「有名,万物之母。」就是从「无」这个地方往前看,往前看就是散开看,散开看就落在万物上,就着有限定的个体讲。对应每一个个体讲,你总要给它一个说明嘛。你要对每一个个体说明其形成的根据、积极的形式根据,就是说「有」。「有名」就是有形、有状、有声臭[=xiu4],简单化就是「有」。 
 通过无形、无状、无声臭[=xiu4],简单说就是「无」。「无」不要译作non-being。一般译作nothingness,这比较好,也就是no thing,就是没有东西。这是全称否定命题。凡是表示限定的那些特性都拉掉,所以,「无」开始是一个动词。从动词的「无」进到名词的「无」就是nothingness。再进一步,进到生活上,所要无掉的更多,都无掉才能显道。 
 但不能停在「无」。既然不要停在「无」,就要向前看,向前看就落在「有」上。
「母」就是万物的一个形式的根据。「万物之母」是具体的说法、象征的说法使人容易懂。 
 老子说「有名,万物之母。」不是从现实物通过存有论的inference而说Idea。他是从向前看而对着万物而说的,不是从万物推过来的。他所言「有」的根源从哪里说呢? 你要看第三段: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就是道的双重性,道有「无」性,也有「有」性。 
  从道的「无」性说,就说「无名,天地之始。」但不能永远停在「无」。若不与万物发生关系,这个道没有作用呀。所以要向前看,散开对着万物讲,这就显出「有名,万物之母。」这个「有」从哪里来呢? 这个「有」就是道的「有」性。《道德经》如何解释这个「有」性呢? 本来说是无名、无声无臭,道是不可说的。那么,道究竟是可说不可说呢? 本来分开两种真理嘛。可说的真理属于经验现象界,不可说就是道体。这不错,但道体不只是个「无」性,经验现象界的那些现实的东西,那个万物的根据就是通过的「有」性而显。这表示道有「有」性,也有「无」性,它不能只是「无」性。假若只有「无」性,那就没有了。 
那么,道的「有」性怎样了解呢? 依照第三段来了解,道的「有」性就是道的徼向性。由道的徼向性说明「万物之母」。万物有其formal ground,则可成为现实的物,这个现实物就是可道说的世界,这才是有限定的。这个道的徼向性是限而不限、定而不定的。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新学107153028

    那么“万物之母”是不是也可以叫做“事儿妈”呢。无中生有——生出万物、生出对有无和万物的思考、再生出人类的种种行为和是是非非,还不就是事儿TA妈了?这可是形而上的幽默呦

  • 新学107153028

    就是说嘛,科学到现在也说不清大爆炸之前是怎么回事,哈哈

  • 新学107153028

    人类(原始人不好说,打有所谓哲学思考以来哈)这个死心眼儿的脑子吧,非要万事万物找个开头儿。比如上帝呀、有呀还不行,那就“无”吧;再比如佛家要给万事万物“外面”安上个“虚空” 还说什么“虚空无所有,一切万物在其中”(《大智度论》)。想那么多干嘛?追求终极真理?有那东西吗?累不累呀?没办法,人类的宿命吧(武大赵老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