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6

第二章-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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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以克服的束缚,则是人人在自己身上遇到的束缚,正是这时,自由的历险最危险,最激动人心,最有刺激性。显而易见,司汤达笔下的女主人公越是被严密地禁闭起来,他对她们的好感也就越发强烈。诚然,他欣赏妓女,不管她们高尚与否,她们彻底将习俗践踏在脚下;他更温柔地喜欢出于审慎和羞耻心而行动有所顾忌的梅蒂尔德。吕西安·娄万喜欢待在德·奥坎库夫人这个生活放荡的女人身边,但他热烈地爱着的是贞洁的、有保留的、犹豫不决的德·沙斯特莱夫人;法布利斯欣赏桑塞维利纳夫人的整个心灵,她在无论什么面前都从不退让,但他更喜欢克莱莉娅,是这个姑娘获得了他的心。德·雷纳尔夫人受到她的骄傲、偏见和无知的束缚,也许是司汤达创造的所有女性中最令他惊讶的一个。他乐意把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安放在外省一个狭小的环境里,在丈夫或者愚蠢的父亲的控制之下;他乐于让她们没有文化,甚至满脑子错误思想。德·雷纳尔夫人和德·沙斯特莱夫人都是执著的正统派【注】;前者胆怯,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后者绝顶聪明,但她不了解自己聪明的价值;因而,她们对自己的错误不能负责任,更确切地说,她们是社会体制和风俗的受害者;传奇性就从错误中产生,就像诗意从失败中产生一样。在充分了解情况之下,思想明晰,决定自己的行动,这种头脑得到读者的赞许,或者受到无情的责备;而读者怀着恐惧、怜悯、讽刺和热爱,赞赏在黑暗中寻找道路的宽容心灵表现出的勇气和使出的诡计。因为她们受到蒙蔽,读者在她们身上看到像羞耻心、骄傲、极度的细腻这样既迷人又无用的品质充分展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是缺点,它们产生谎言、敏感、愤怒,但它们足以通过女人所处的处境来解释;她们在小事情上,或者至少在“只有从感情来说才有重要意义的事情”上,表现出骄傲,因为一切“所谓重要”的事都在她们能力范围之外;她们的羞耻心源于她们要忍受的从属地位,因为她们被禁止在行动中发挥才干,所以她们对她们的存在本身提出怀疑;她们觉得,别人的意识,尤其她们情人的意识,显示出她们的真实面目,她们感到恐惧,竭力摆脱这意识;在她们的逃遁、犹豫和反抗中,甚至在她们的谎言中,表现出对价值的真正思虑;正是这一点使她们变得可敬;不过,这表现得很笨拙,甚至带着自欺,正是这一点使她们动人,甚至有点可笑。当自由陷入自身的圈套,跟自己弄虚作假时,它最深刻地具有人情味,在司汤达看来,是最动人的。司汤达笔下的女人,在她们的心向她们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时,她们是动人的,任何法则、任何方法、任何论证、任何来自外界的榜样,都不再能引导她们;她们必须独自做决定,这种孤单是自由的极端时刻。克莱莉娅是在开明的思想中长大的,她很明智和理智,但她接受的观点,不管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在道德的冲突中却根本救不了她;德·雷纳尔夫人不顾她的道德观,爱上于连,克莱莉娅不顾自己的理智去救法布利斯,在这两种情况中,都有着对一切公认价值的超越。使司汤达兴奋的正是这种大胆;尤其它几乎不敢表露出来,它就格外动人,它表现得更加自然、更加自发、更加真实。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胆量是被淳朴掩盖着的,她不了解爱情,不知道辨认爱情,毫无抵抗地向爱情让步;可以说,因为度过了黑夜,所以面对激情闪闪发亮的光芒时毫无抵抗之力;她迎接光芒,目眩神迷,哪怕是对抗天主,对抗地狱;当这热情之火暗淡下来时,她重又落入丈夫和教士控制的黑暗中;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明显的事实压倒了她;她一旦重见于连,又重新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他;她的悔恨、听她忏悔的神父让她写下的信,让人衡量出这颗热烈而真诚的心灵要越过多少距离,才能摆脱社会把她禁闭起来的监狱,到达幸福的天堂。在克莱莉娅身上,冲突更自觉;她在对父亲诚实和爱情的怜悯中游移不定;她为自己寻找理由;司汤达所相信的价值的胜利,尤其在伪善的文明的受害者将它感受为失败时,令他觉得更加光彩夺目;他很高兴看到她们运用诡计和自欺,让激情和幸福得到承认,压倒她们相信的谎言:克莱莉娅答应圣母不再见法布利斯,却在两年内接受他的亲吻、拥抱,只不过闭上眼睛,她既是可笑的,又是动人的。司汤达以同样柔和的讽刺态度看待德·沙斯特莱夫人的迟疑不决和玛蒂尔德·德·拉莫尔的前后不一;那么多的迂回曲折、反反复复、审慎小心、掩盖起来的胜利和失败,为的是达到简单的和合法的目的,对司汤达来说,这是最令人着迷的喜剧;其中有着可笑的东西,因为女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因为她自己欺骗自己,因为她在只消做一个决定、症结就能解开的地方,给自己设置了困难的道路;然而,这些道路表现出能够折磨一个高尚心灵的最可敬的思虑:这个心灵希望自己获得的尊敬名副其实;她将对自己的赞同看得高于别人的赞同,由此,她作为一种绝对达到自我完成。这些没有回响的独自争论,比内阁危机更加严重;德·沙斯特莱夫人思忖,她回应还是不回应吕西安·娄万的爱情,她对自己和别人是这样判断的:能够相信别人吗?能够相信自己的心吗?爱情和人的誓言的价值是什么?信赖和恋爱是愚蠢的还是宽容的?这些疑问对每个人和所有人的生活的意义本身提出了怀疑。所谓严肃的人,事实上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接受现成的生活的理由;而一个热恋的、深沉的女人每时每刻都在修正既存的价值;她了解毫无支持的自由的持续紧张状态;因此,她感到自己不断处在危险中,她会在一刹那间获得一切,或者失去一切。正是这种在不安中承担的危险,给她的故事一种英雄冒险的色彩。赌注下得最高,因为这种生存的意义本身是每个人的份额,是她唯一的份额。米娜·德·万格尔【注】的恶作剧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显得很荒唐,但也遵从一整套道德观。“她的生活是一场错误的算计吗?她的幸福持续了八个月。这是一个过于热烈的心灵,以致不能满足于生活的真实。”玛蒂尔德·德·拉莫尔没有克莱莉娅或者德·沙斯特莱夫人真诚;她按照为自己编造出的设想,而不是按照爱情和幸福的显著事实去安排自己的行动,洁身自好与失身相比,在所爱的人面前自惭形秽与抗拒他相比,更值得骄傲、更加崇高吗?在怀疑中,她也是独自一人,她以自尊来冒险,她把这个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是穿过无知、偏见、欺骗的黑暗,在爱情摇曳的炽热光芒中热烈地寻找真正的生活理由,这是幸福或死亡、崇高或羞耻的无尽冒险,而这种冒险给女人命运以传奇般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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