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绿皮列车富有节奏地晃动着,打乱了我小憩的规律。
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绿影,在千篇一律之后,起初的心旷神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为这次旅行设计了诸多的细节,不起眼的目的地,慢悠悠的绿皮车,好让我可以完全脱离脑中不断浮现的工作与记忆。
但是我错了,我没有带着心在旅行,所以无论是山巅上的雪松,还是海岸边的棕榈,都无法使我感受须臾的惬意。
关闭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口袋之中,而我却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份安宁。
做炮灰的感觉并不好受,愤恨与委屈像是两种剧烈反应的药剂,在我的心头和大脑反复折腾着。
被当做枪来使唤,也许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但如今,我似乎更像是一枚废弃的弹壳,埋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中,慢慢腐蚀,渐渐生锈,直到被遗忘,正如我所预料的未来。
身着铁路制服的小贩打破了车厢中的宁静,我斜眼看过去的时候,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匆匆闪过。
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不经意间又与他四目相对。
他坐在我的斜对面,隔着车厢的过道和两排座椅,椅背夹角的缝隙正好窥见他消瘦的面容,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他对面的座位是空的,我鬼使神差地挪步过去,小声试探了一句。
“马师傅?”
闪躲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消瘦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不情愿的笑容。
“嗯……我记得你,但是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出于职业习惯,我对面容的记忆尤为擅长。在以笑容回复之后,我却又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
“马师傅,我当然认得您了,您是市劳模,当时还是我做的专访呢!”
“对对……”他低下了头,“我以为你们年轻人只能记住车模呢……”
马师傅的笑话似乎适得其反,我和他进入了尴尬的沉默。片刻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杜,这是出去有采访任务吗?”
我轻叹着摇了摇头,但那股如影随形的烦闷却逐渐消失。
因为对面的马师傅,我对他的事有所耳闻,前不久甚至轰动一时,当好奇心再也忍不住时,我的职业病又开始无可救药地上了瘾。
“马师傅您这是?”
“回老家……”他的回答异常简短。
“有些事……”我犹豫起来,毕竟这是伤疤,“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
马师傅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双眼和双手。
“这算是采访吗?”
“不算。”我摆了摆手,想着将来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心中一丝阵痛,“如果您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关系……”
马师傅掏出半盒烟,抬手指了指车厢的连接处。
我回忆起一年前的场景,当时采访他的时候,除了忠厚朴实的外表,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身上浓浓的烟味。
车厢连接处的噪音屏蔽了其他的烟客,他深吸了两口之后,神情逐渐淡然。
“风光无限的市劳模有作风问题,老婆提着菜刀去了厂里抓狐狸精……这应该是你们听说的消息吧?”
我愕然停止了吸烟的动作,竟没想到他毫无避讳的陈述。至于听说的内容,远比这些要劲爆得多。
“你相信吗?”
我愣在原地无法回答,而他的心里也同样一清二楚。
“算了,既然今天不是采访,我就说一说,或许你是最后一个肯听我说话的人,而我从今以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摆出倾听的姿态,他则续上了第二支烟。
“那天的采访我还记忆犹新,那些台词我到现在也能背得出来。”
听到这句话,我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怎么可能说出一套又一套冠冕堂皇的语句,那种采访不过只是一种过场和任务。
“不说这些了,你想听的也不是这些。”他将目光移向窗外,侧颜印刻着些许沧桑,“那些事情,你可以认为是真的。我在工厂二十多年了,本没指望劳模的称号能为我带来些什么,但却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
“真的……”我低声嘀咕了一句。
“嗯,我老婆是提着菜刀来了,还把库房的小闫堵在办公室里。”马师傅咬了咬牙,“还是从头说吧……基层选劳模是传统,我不想抛头露面,可架不住有人在后面推着。即便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也知道我肯定得罪了一些人,为了虚名和几个奖金较劲,见不得别人好。”
“您的意思是说……您被陷害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他这是在为自己开脱,还是确有其事。
“谈不上,我也不关心。”马师傅压低了声音,“就是害苦了小闫,回去和他爱人都没法解释。大厂人多嘴杂,捕风捉影传得越来越邪乎,这些人就是不嫌事大,说我道貌岸人,衣冠禽兽都无所谓,别殃及无辜呀!”
“我……听说了一些……”
“不管你们传成什么样了,先听我说。”第三支烟燃起,“且不说我当上劳模,有人看不顺眼。我快五十的人了,没有儿女,我老婆也没什么文化,不算知书达理的人,这就是命吧,踏踏实实过日子呗。”
马师傅顿了顿,瞟了我一眼。
“我们相邻县城有个寡妇也姓闫,当这些消息传到我老婆耳中的时候,她那股撒泼劲头就上来了,根本不听我解释。她不认识那个寡妇,我从没提起过,所以她就觉得是库房的小闫,因为在车间领料的时候,我和小闫总打交道。”
“寡妇?”我皱了皱眉,“那这么说……”
“听我说完。”他立即打断了我,眼眶竟微微湿润,“我能找到那个寡妇也不容易,他男人是军人,那年抗洪抢险的时候,他救了我的父母和侄子,但却再也没从洪水中走出来。”
“所以……”
“所以我辗转找到了他的家人,他的儿子还小,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父亲成为英雄的含义是什么。我没有多少积蓄,但不能不帮着恩人度过难关,眼看着他们孤儿寡母受苦。从此,我每个月都会接济他们一家,起初她不接受,可架不住我的坚持,等孩子长大成人之后,我这心里就能稍微踏实一些了。”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您的爱人?”
“她很敏感,也很吝啬,我不想弄得尽人皆知,我又不搞什么宣传!再说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我怎么忍心去搅乱他们原本就残缺的生活和家庭?”
“那您爱人怎么知道的?还闹到厂里一发不可收拾?”
“去年吧,你采访完我不久。”马师傅平静地看向我,“那寡妇带着儿子来这里看病,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我办事。我能不答应吗?但我没有什么出息,我只能在厂里打听,帮着联系医院,帮着预订宾馆。说到宾馆,我让办公室的人帮我预订了我们厂的协议酒店,有个内部折扣,就能省下一点。也许就是在这里走漏了风声,不知谁听说了什么,也不知谁看见了什么。从那开始,我就总感觉脊梁骨在被戳着,没人相信我的清白,更没人愿意相信我的清白,他们似乎只是想听一则爆炸性的新闻,至于心怀鬼胎的人,那时应该在暗笑吧。”
“您没解释吗?这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解释完了,您又是先进的典型!”我听着心中憋闷,而当下更是有雪上加霜的感觉。
“解释?”马师傅的笑声中渗出苦涩,“没人会认真听我的解释,领导听了,但却不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他们对外倒是统一了口径,但我知道他们并不关心我的事情,而只是为了降低负面的影响。有人冷漠,有人偷笑,我还有解释的必要吗?”
“那您爱人她……”
“别提她了,她回了娘家,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马师傅下意识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我去找过她,想着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再好好谈谈。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可我还有没见到她的时候,就被他娘家人拳打脚踢赶了出来。”
我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丝灼热,整支的烟灰坍塌下来,沾染了我的裤脚。马师傅的面庞松弛了一些,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就这样坚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每天都生活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之中,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他从我的目光中寻找答案,或许也发现了一丝迷茫,“小杜,你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只是兢兢业业工作,本本分分生活,踏踏实实报恩,我从没有改变过什么,我一直在做自己而已。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成了领导邀功的砝码,成了部门评优的助力,成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做了什么?”
刹那之间,我无言以对,时间接近午后,我抖动了一下干渴的喉结。
“马师傅,到餐车吃些东西吧,您再和我讲讲,我在新闻界有朋友,我争取让舆论还您的清白。”
“不不不……”马师傅笑着摇摇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马上就快到站了,我现在回到家乡还是想继续做我自己,什么清白和谣言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被打搅,我只是自己眼中的自己,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劳模。小杜,你还年轻,我看得出来你也并不顺心,别人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清楚,自己问心无愧才得心安。谢谢,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
二十分钟后,我透过车窗看着他离开站台的背影,虽然清贫,但却挺直着腰杆。是呀,他一直都是他自己,周围的人给他贴上了无数的标签,撕掉之后,他竟没有丝毫改变。
我静静地坐回座位,闭上了眼睛。列车重新开动,我还在纠结别人眼中的自己吗?
至少现在,我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我只希望我的目的地有蔚蓝的天空,有芬芳的泥土,有静悄悄的夜晚陪伴,我希望我也能找到那份安宁,然后再次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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