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无出路咖啡馆》 第一节
便衣福茨替我脱下羽绒服,接过我的红围脖。这套动作他做出一些体贴来,像个男主人接待他的女客人。别这样想,他这是在缴我的械。我目送他抱着我的衣服出了门,两分钟后回来了,告诉我:“替你挂到衣架上了。我办公室里。”
我说:“谢谢你。”你就是不剥走我的衣服,我也逃不了。
他解开深蓝西装的纽扣,松了松黄地黑点的领带。对我说:“这里热得不像话。你热不热?很无聊——冬天比夏天热,夏天这里要穿件毛背心。有什么必要?夏天这屋里非常冷,豪华的冷,奢侈的冷!”
“是吗。”你夏天在审谁?
“你该看到芝加哥的夏天。为了它一个夏天,我们情愿忍受它三个冬天。芝加哥的夏天只有四个月,其余三个季节都是冬天。”
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这样,在这屋里一团和气地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他的审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从很好的笑容开始。这是个年轻的笑容,很高兴自己活着的年轻的笑。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目光从左往右扫,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它,两个小臂压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轻轻弹动。开始是一个节奏,渐渐,成了另一个节奏。气氛迅速改变了。这段沉默并不长,顶多几十秒钟,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针毡。
我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突然我意识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椅子扶手的假皮革。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请你到这里来。”他略略偏着脸。他让我感到,他非常喜欢自己正做的这桩事。他弹着手指说:“要我,我就会很好奇。”他开始从这桩事里得到娱乐。
“我的确很好奇。”我一共偷窃过十二本书,一瓶阿斯匹林和一个针线盒。半年中,一共就这些。
理查又笑了。这笑从蓓蕾到彻底绽放的整个过程都给我看见了。他说:“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安德烈?”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戴维斯。没错吧?”
“噢,你是说安德烈·戴维斯。”有人叛卖了他?还是他叛卖了我?这是一场怎样的麻烦?
“他眼光不错。”理查说。他稳稳地看着我,身体却不很老实。他坐的原来是把转椅,他向左边转二十度,再向右边转二十度。不管他是怎样个角度,他的目光始终把我罩住。他的蓝色目光。他在档案夹上轻弹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的。“安德烈·戴维斯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你以为呢?当然不只“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就是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正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