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瞻见客 | “谁说没鬼，我不就是吗？”

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阮瞻见客》，原文如下：

阮瞻见鬼客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太恶。岁余，病卒。

“之前，有一人家的饭菜经常无故消失，只剩下空盘子，他们便说家里有鬼。家里的大儿子最是胆大，他便将饭菜都放在厨房，偷偷守在黑暗的角落里。”

阮瞻说着，拿起手中的茶盏，碧绿的茶汤里，映着灯烛的光焰，他手一晃，那光便扭曲，破碎，重又聚成一点。阮瞻不断晃那茶盏，就好像在欺负茶盏里的那点可怜的火光。

潘岳见阮瞻不继续说了，也不急着问，只是凝神静气，一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缓缓烹茶，一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阮瞻就继续说道：“到了晚上，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什么东西轻轻走了进来，大儿子便伸出一根竹棍，照那东西身上招呼！那东西怪叫一声，立刻蹿走了，不知藏在厨房哪个角落，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儿子都没看清楚那东西的长相，他便关上厨房的门，用棍子在每个黑暗的角落都敲打一番，过了一会，那怪物终于被他敲打了出来！”

说着，阮瞻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兴致颇高地问道：“你猜怎么着？”

潘岳抬头看了一眼阮瞻，将他放凉的茶倒了，又重新换上热腾腾的，热气氤氲中，潘岳叹了口气，问：“那是鬼？是妖？”

阮瞻笑了，他眼睛不大，一笑就眯成两条缝：“世上哪有鬼啊妖的，那是个老头！之前在邻村走失了，流浪到这个人家，觉得他家饭菜好吃，便偷偷住下了！”

阮瞻笑得直不起腰，趴在桌子上笑了好一阵，这才抬头问：“你怎么不笑？你可是比我更不屑于鬼神之说啊！”

潘岳撇了撇嘴，应付式地笑了一下，阮瞻觉得没意思，百无聊赖地又端起茶盏，晃那茶盏中的火光。

“我也讲一个故事吧。”潘岳见阮瞻可怜，便说道。阮瞻立刻来了兴致，双眼放光地点点头。

“从前，有个不信邪的人，整日说世上无鬼，一天，他家里来了个访客，言谈举止都很是斯文，二人聊得本来十分投机，可聊着聊着，在鬼神之说上出现了分歧。”

潘岳轻轻啜了口茶，续道：“那人一口咬定鬼神之说都是虚妄，而客人则坚持鬼是存在的，二人争辩不休，那客人急了，便大喊道——”

“喊什么了？哎你别喝茶了，喊什么了？”阮瞻最受不了潘岳这慢条斯理的毛病，可潘岳却偏要卖关子，他又喝了口茶，望着紧闭的窗户。

月亮已升起，月光将竹叶的影子打在窗户上，风晃动竹影，那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就仿佛在无声地舞蹈。

“客人说：‘我就是鬼，就站在你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那人还是不信，客人便一抹面目，脸上的血色瞬间不见，惨白得像纸一般，眼珠子也成了浑浊的白色，嘴角还在淌着血。”

阮瞻不吭气了，也抬头望着窗户上的竹影，潘岳也不说话，开始倒掉无味的茶叶，清洗茶具，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许久，阮瞻才叹了口气，说：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潘岳缓缓站起身，背对着阮瞻，缓缓说道：

“我们相交多年，你还娶了我的二妹，既有友谊，又有亲缘，我记得，你常常带着琴来找我，你琴弹得真好，你见我爱听，一弹便是一整夜，一点都不嫌累。我一直当你是莫逆之交。”

阮瞻的头垂下来，嗤笑一声：“你吃错药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潘岳不转身也不回答，自顾自地说：“所以，我若为鬼，必来见你！你呢？你会——”

阮瞻豁然抬头，盯着潘岳的后背，打断他的话，一字字道：“世上无鬼。”

潘岳长长叹息一声，向门口走去，当他的手碰到门的时候，听到阮瞻轻声说道：

“若我成鬼，也必来见你。”

潘岳的手停在门上，从背后看去，他整个人僵硬得好像一座木头雕像，阮瞻看不到，也猜不到他的表情。

门外突然响起仆人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夜里尤为刺耳：

“老爷，牌位做好了。”

潘岳的手倏地捏紧了，哑着嗓子斥道：“别说……”

但他的声音太小，外面的人听不见，又接着道：

“二小姐的夫婿早上过去的，现在都晚上了，二小姐还在房里哭着呢，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去劝劝？”

“别说！走！走啊！”潘岳突然大声喊起来，肩膀上下耸动，如风箱般喘着粗气，一滴水滴落在地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

阮瞻倒是很平静，他慢慢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桌上的茶汤，叹道：“我最爱喝的茶，可惜了。”

潘岳不说话，也不转过身看他。

阮瞻笑了笑：“哎，当时那鬼客人现形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那时就病了，一直没好，也是我命数到了，于是就……我实在觉得难为情，今晚本不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哈哈，反正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嫌我的茶不好喝，就要说些胡话哄我么？”潘岳回身又坐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阮瞻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夫人体弱，我不敢见她，怕她受了邪，拜托你好好照顾——”

“听不懂你说什么，我自己的亲妹妹，自然是要照顾的，你这好好的人，讲什么不吉利的话，很久没听你抚琴了，今晚正好，琴一直放在这里，来吧。”

阮瞻一愣，又眯起眼睛，笑出一口白牙，他点点头，端坐在琴边。

双手刚抚上琴，阮瞻整个人就变了，好像此刻他的身影上，还堆叠着他父亲阮咸的影子、叔祖父阮籍的影子，曾祖阮瑀的影子。

百年风流，数代风骨，那深藏在魏晋文人灵魂中的悲哀与不甘，都汹涌地充斥在阮瞻的琴音里，好像要将潘岳淹没。

琴响了不知多久，又停了不知多久。

潘岳终于回过神来，熹微的阳光打在窗户上，照着空空的房间，和眼前的两杯茶。

而烛火，早已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