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读书人家里常能看到渔樵闲话或松荫清隐之类的中堂,大大方方地挂在客厅里,昭示着房主人的某种崇尚或志趣。在强调个人社会责任的儒家社会,隐逸却得到世俗如此尊崇,确是一个颇为奇特的现象。
隐士们几千年来享有荣誉,溢美之词充斥在历代文集。说他们“轻天下、细万物”,“玉辉冰洁,川亭岳峙”,“轻生重道,世间稀出”。在传记作者或崇拜者的笔下,他们德行纯粹,一尘不染;他们禀赋奇异,眼光高远,洞察世事;他们特立独行,淡泊潇洒,睥睨权贵,粪土王侯;他们穴居野外,左右琴书,拾遗粒而织落毛,饮石泉而荫松柏;由于远离世俗,有关记载就比较简略,他们的事迹就有些恍兮惚兮。
隐士们像传说中的翩翩白鹤优雅地盘旋在中国历史的上空。二十四史几乎都有《隐逸传》,除此之外,皇甫谧、虞般佑的《高士传》,袁淑的《真隐传》也都很流行。这情形和烈女们有点类似。把隐士和烈女扯在一起似乎有点不伦,但这两类群体确乎有某种相同之处。比方说烈女们也是历朝正史有传,此外还有几本崇拜者辑的烈女传广为流传。再比如隐士们的谥号也常用“贞节”二字,隐士们也需守“节”,这个“节”就是不做官。做了官隐士的节就破了,比如女人破了身,就不再值得推崇了。
隐与仕是相对的概念。严格意义上的隐士,应该是出现在知识分子被作为官僚机器理所当然的人才来源之后。战国之前,世官世禄,平民没有途径入仕。及至后来读书才成为仕进之途,读书人一般来说大大小小都能谋个官位。
而偏偏有些人,可以做官而不做,可以居高临下而不愿,可以吃俸禄而不吃,就有点不同寻常。所以隐士也就隐得有点自豪,有点骄傲,有时也难免就隐得有点不平有点艰难,隐得有点怕别人不知道。
然而事实上,更多人的隐,是不得已的选择。
传统中国,仕几乎是每个人都要挤的独木桥。从理论上讲,儒家的入世观使中国知识分子具有更强的社会责任感,也具有更强的社会影响力。但实际上,知识分子是承担不起这副重担的。读书人的本性其实不适于做官。四书五经教给了他们一套看起来美轮美奂的大道理,而实际上却空疏无用,缺乏可操作性。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实用的技术性训练,眼界极高,能力极低。让这样一批人去和社会上三教九流千机百巧的人物打交道,让他们去揣摸上司心事摆平各方土地,他们实在力不从心。让他们做官,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幸好还有一条途径是隐。
唯有这仕和隐两种姿态是漂亮的,出仕者对社会、对家族、对祖先、对后代、对自己,都算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而隐逸,则是立足于对以上名位利禄的不屑一顾(不管是真诚的还是违心的),立足于对功名利禄的副作用的清醒认识并且做出了防范(不管是真清醒还是附庸清醒),所以理论上讲,隐逸是一种起点更高的选择,是一种更为潇洒的姿态,至于这种姿态的背后是否有着某种难言之隐,某种打肿脸充胖子,某种苦苦支撑故作姿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耻感文化的社会里,这种姿态可以优雅地面对社会。
除了仕与隐,本也可以有其他现实的选择,比如“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比如潜心学术,比如潜心艺术,甚至可以去做师爷,做商贾。但是学术上或科学艺术上的成功,因为往往换不来紫金鱼袋,换不来父母封诰,所以也就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所以读书人就往往放不下面皮。做这样的选择,需要跨越巨大的心理障碍。那些跨过这道坎的,往往人格异常强健,他们是真正的杰出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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