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早已来临
作者:江湖
黄昏早已来临。草色柔软、深沉,朦朦胧胧。一条大溪从草岸中间水蛇般穿过,它像水蛇般明亮,倒映晚空。晚空是双重的。那些白色的鸟扇动翅膀,带着轻盈的身体,在水面不知疲倦地飞着。正如在世上奔忙的我们,不过也是在两岸之间的水面上扇动翅膀罢了。
这条溪,自平和大溪山流出,穿过城镇村岭,由县北入境,流经若干客家村落古刹,集长田、塘干诸水,向南出城至甲川与西溪汇流入海。由北向南将县城分为两半,一半是亘古不变的山村,一半是活力日上的城镇。古城建置怀恩于盛唐垂拱,即武氏时期;更名于中明嘉靖,取南诏安靖之义。广阔的境内多梅林,多古庙,远有岱宗泰姥,近有宫口关帝、斗山圣公,小小古庙以灵感著称,各自庇佑一方百姓,此外亦有新建的堂塔伽蓝受拜香火。文化的迁移、繁衍,使闽潮两地相通以语言风俗。然而,靠海的城市似乎先天有更开放包容的性格,加上大量中青年流向北上广深沪杭,带回现代思潮,其生存思考与文化活动已浙趋同当代大城市。然而——更深沉的性格是什么呢?
我们向前走去,溪岸芦苇迎风摇曳。一个老人牵着孩子相向而过,步态相似极了——人老了,到一定年纪,与孩童其实是一种人。我想起奶奶的唠叨与气话,孩子气的……傍晚的天色,从遥远的山峦侵浸而来,木麻黄染上灰青,接着是土灰蓝,依次到月白色的天顶,万里一带云。木星在正南天早早现身,月半弯——这是伊斯兰教的图腾。溪水流淌如汤,缓缓南去,一岸行车走马,一岸杂草溪树,遥望大桥尽处有令人叹息的故旧城壁。
南方风景淡云疏雨,水田花溪……一方水土滋养的,不仅是人,亦有人性。无论走出多远,身上难以根除此一地域的耕海特征,好客、冷漠、硬性、犹疑、节俭、虚荣,复杂又幽微的人情世故。尤以闽普横空出世,惊世骇俗。与北方地域的高川大河、林海冰原养就的壮阔性格,更有着天然的审美分别……
人性的高下,其实源自审美。
审美,让人懂得自审,爱惜羽毛。审美的终章,是智慧。而审美的练就,必然历经了无数的丑,假美。
有些时候,不小心看到近人的笔墨,被捧为“大师”之杰作,无非也是勤能补拙的累积成果。若论艺术天份,稍稍往前翻看三百年,便令人汗颜,一个朱耷斜睨着,更往前一百年,癫狂的诗人与画家徐文长,明朝一代,已是群星辉耀。不敢再往前看了……真是让人难过,艺术殿堂,尤其是绘画领域,接收的从来是天才,而不是“勤能补拙”的苦力……因为美的高境,最后是诗性的。大师既已作古,也就不好再评判什么,拍卖会上,已有证明。
然而,世俗的力量是强大的。小康之家,清供兰菊盆栽松鹤年画是美,大富之堂装饰江湖郎中字画红木家具塑料花亦堂而皇之。活在太平年月,无有灾荒苛政,小民百姓谋得一方安身乐命之所,子孙开枝散叶,已是祖宗八代福荫。岂敢妄谈什么美呀,境呀。往前三百年,中国还有士大夫、隐士,还有城市化的美学教养……中国人的存在是物质性、宗族性的,与欧陆文化教育滋养的精神性、个体性的存在,相隔以文明时空。遑论物质发达而文明尚未开化的地区。宗教呢?南北朝至盛唐,五家七宗各有高僧嫡传,教众恒河沙数,东瀛朝鲜不畏海险牺牲多少遣使学僧以求经学。传入日本以后,律、法相、华严、天台、真言各宗人才辈出,伽蓝庄严恢宏。宋元以降,儒释道合一,明清后佛教已掺杂道家玄学成为民众信仰,至今日,一座庙里,前堂是帝君、娘娘,后堂是佛祖,已不鲜见。曾经的高级文明形态演变为巫术玄学。西方教众还知信仰为上帝耶稣,而我们一年花了几万银子求的拜的也不知哪个神哪个佛,只知佛祖圣公指点,卦签灵感,照做就是了。
我也照做。踏入佛堂,每望见菩萨低眉宝相庄严,内心升起肃穆之感。亦知母亲之求拜,是精神归宿,一灵不灭的寄托。当彼时与之同拜同起,绵延数代的血脉重迭、行去,守元归一。
在背风处默默吸完一支烟,中国文化的世俗性,也不是在这一支烟里就能说清说透。
年里遇到一对本地小夫妻,吉祥活泼的艺术家眷侣。男画家为印象派后裔。我观其一老树公鸡图,用色老练惊艳,有三分徐渭两分莫奈的影子。不禁感叹小城亦有如此人物。又隐隐觉得,所谓的书画之乡,他们也只是过客罢了。他们这样的人,终究有他们的去处。
天暗下来了,我们终于看不清彼此。地平线上,小熊星座的几颗尾星闪闪烁烁,那是星辰的旧照,传输以光年记。此时的什么都朦朦胧胧。深沉的草岸,长满了整齐柔软的芦苇,紫红色的穗子如家禽绒羽,与晚霞一样美。风吹着这些芦苇东倒西歪,犹如人之受命运左右。生命的旅程,我们在自己的路上最后留下来的人,就像这些芦苇,在上面的风力与地下的根力之间,找到了无论怎样外力都依然立着的方式。
好棒👍
文章很美,主播很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