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 八戒助力破魔王，孙悟空三调芭蕉扇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继续讲孙悟空三调芭蕉扇。

孙悟空和牛魔王斗百十回合难解难分，请喝酒的来了。老牛止住争斗，回洞换上做客服装，跨上辟水金睛兽，半云半雾向西北飞去。

孙悟空的拿手好戏派上用场：他先化作清风，随牛魔王探听消息。牛魔王到乱石山碧波潭做客，猴儿变成野螃蟹入水，看到水族宴会景象：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蛟精请牛魔王吃天厨八珍、饮紫府琼浆。牛魔王吃得快乐，把战斗忘到九霄云外，孙悟空趁机偷走他的坐骑，变作牛魔王模样，到罗刹女那儿骗扇子去！

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揾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回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像，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

好多研究者津津乐道孙悟空变成牛魔王去骗罗刹女是多么聪明机智多么随机应变，我却觉得孙悟空很不地道！堂堂男子汉竟利用罗刹女的弃妇心理，借罗刹女两年来未见“夫君”的兴奋，骗取芭蕉扇信息，反过来再嘲笑罗刹女“不羞不羞”，未免有点儿落井下石、不道德！孙悟空两次调芭蕉扇，第一次先钻进女人肚子，第二次再变丈夫骗弃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缺少大丈夫气度！还好，孙悟空是无性猴王，如果是猪八戒变牛魔王，进翠云洞假戏真做起来，罗刹女还不知道得吃多大亏。

估计吴承恩也觉得这猴子的做法太缺德了，马上就叫他受一次惨痛教训。孙悟空按罗刹女的方法念咒，杏叶大小的扇子长成一丈二尺，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面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真是好宝贝啊，芭蕉扇！只是孙悟空不知将大变小的口诀。不到四尺高的瘦猴，把一丈二尺长扇子扛在肩上，这不成比例的喜剧效果，是不是吴承恩因为“忘恩汉，骗了痴心妇”，有意调侃猴王对女性，哪怕是对女妖精的促狭和残忍？

这一点，连外国留学生都看出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教过一位美丽的澳大利亚留学生，名叫卓素珊，非常好学十分善良，我还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散文，就是这位澳大利亚留学生写的古代文学作业提出来，《西游记》写不到四尺高的瘦猴，把一丈二尺长的扇子扛在肩上，产生不成比例的喜剧效果，这是对孙悟空骗罗刹女的惩罚。我现在把将近四十年前我教的外国留学生的话用上了。

六月债还得快。孙悟空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啄了眼睛！牛魔王以牙还牙，变作八戒嘴脸，对孙悟空叫“师兄”，师兄辛苦，我替你扛扛扇子吧。得胜猫儿欢似虎，孙悟空那知真假？把扇子递给“师弟”。牛魔王把扇子变“杏叶”收起，现出本象来骂“泼猢狲！认得我么？”孙悟空得扇失扇，猪八戒谐趣地称作“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猪八戒的话妙不妙？

清代学者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中说：“文情至火焰山，曲折尽矣。酣战之际，忽思赴宴，笔阵至此一换；牛魔要闹中取净，大圣却不妨忙里偷闲。一调不虑蕉扇之有假，二调竟信八戒之为真。假得来，又假得去。机巧互见，变诈百出。往返不是写胜负难定，正见其争夺不已。”评得真不错！

孙悟空三调芭蕉扇，八方助力，降牛得扇。

孙悟空的本事本来与牛魔王不相上下，有了八戒相助，渐渐占上风，火焰山土地的阴兵助阵，败阵的牛魔王回不到玉面公主的洞，只好跟孙悟空“变化赌赛”。这几乎是二郎神降伏孙大圣的再版，牛王变什么动物，猴王相应变这种动物的克星，牛王再变克星之克星：牛王变天鹅，猴王变海东青；牛王变黄鹰，猴王变乌凤；牛王变白鹤，猴王变丹凤；牛王滚下山崖变香獐，猴王落下翅变饿虎；牛王变金钱花斑豹，猴王变金眼狻猊；牛王变人熊，猴王变赖象……变到最后，真身出来了：

　　    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

趁孙悟空与牛魔王赌斗，猪八戒打死玉面狸精。牛魔王“第二巢穴”覆灭，只好逃回罗刹女的翠云洞。罗刹女劝说：把扇子送猢狲，教他退兵。牛王说：“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并去来。”死不服输，老牛就是牛!

孙悟空打也打不倒老牛，变也变不败老牛，猪八戒助阵仍未见显效，怎么办？走运的是，孙悟空这次不需要天宫西天求助，众多神兵就对牛魔王来了个四面围绕、左右攻击、上下包抄：

火焰山土地率阴兵帮猪八戒围攻摩云洞。兜率宫前道士一心想回太上老君宫，尽心尽力。八戒将牛魔王二奶狐狸精打死，将獾狐麋鹿群妖尽行剿戮，把摩云洞一把火烧了。

五台、峨眉、须弥、昆仑四大名山金刚奉佛旨围困牛魔王。金头揭谛、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平时甘当无名英雄默默守护唐僧，偶尔露峥嵘，也来围困牛魔王。更有甚者，过往天空的一切神众都来凑热闹。

佛兵天将，罗网高张，看来牛魔王在劫难逃了。

对牛魔王的致命打击来自天宫：玉帝接到如来佛请求帮助孙悟空的檄文，即派李天王父子下界帮忙。哪吒变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把牛头斩下。“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哪吒连砍十数剑，老牛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挂牛角上，吹真火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想变化脱身？却被托塔天王用照妖镜照住本象，腾那不动，可怜大力牛魔王再没力气，只好服输，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

罗刹女听牛魔王喊“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卸钗环、脱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跪在李天王父子及众神兵面前磕头礼拜：“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对于罗刹女来说，什么芭蕉扇？什么火焰山产业？都不如丈夫重要。留得丈夫在，总还有日子可过，哪怕是清贫的日子。

可怜罗刹女，“叔叔”认下来，扇子交出去，丈夫却给带走了。铁扇仙哪辈子缺了大德，摊上这么个外四路的“孙叔叔”？先把儿子弄去做了小和尚，再把丈夫弄去要做老和尚？

灭了火焰山，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升空保护，过往神祇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向如来佛交差。止有本山土地，押着罗刹女，在旁伺候。罗刹女向孙悟空要芭蕉扇。火焰山的火已被猴王断了根，芭蕉扇还有何用？大概是个纪念意义吧？罗刹女从此“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  

这里有个很奇怪的现象，牛魔王为什么惊动了西天如来，原本从来不露面的护法神也参加战斗，如来佛还到处发檄文，叫各个山的山神参加，又请玉帝助阵？因为牛魔王很重要。我们知道，印度人绝对不吃牛肉，因为牛在佛教中占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如来佛必须尽全力帮助孙悟空降伏牛魔王而且不能伤他的性命，必须得叫他皈依佛门。这应该是牛魔王荣幸地受到最大范围围攻的内涵。 

牛魔王一家，是西天取经路上完整的妖精之家，其实是有浓厚世情色彩的封建家庭的“变形金刚”：“主外”的家长牛魔王，扩充家产、交友四方，在家中既说一不二又尊妻爱妾，和朋友广结善缘，与敌斗从不服输，老牛真真雄气奋发、牛气冲天。“主内”的妻子罗刹女美丽贤惠，恪守妇道，牛魔王叫她“山妻”，即使自己离家两年，也相信罗刹“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罗刹女虽对丈夫纳妾不高兴，却只乞求“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

一旦牛魔王需要以扇换命，罗刹女毫不犹豫，换彩服，摘首饰，挽起道姑样青丝，换上尼姑样素服，捧着芭蕉扇跪到地上！牛魔王称玉面公主“爱妾”，玉面公主受孙悟空惊吓后，扑到牛魔王怀中啼哭撒娇，确实是“小女人”、“第三者”作派，最终她却率狐兵参与战斗“壮烈殉夫”，也算对牛魔王有始有终。“李卓吾批评《西游记》”在孙行者二调芭蕉扇回末点评“形容铁扇、玉面两公主，曲尽人家妻妾情状。”三调芭蕉扇之前出现的红孩儿、破儿洞“真仙”，分别是牛魔王的亲儿子亲弟弟，将要出来的九头虫，就是曾请牛魔王到水底饮宴的妖魔朋友。牛魔王的亲友圈真够丰富多彩。所以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增加了牛魔王的故事后，《西游记》“益增其神怪艳异者也”。鲁迅先生在“神怪”之外加个“艳异”，这两个字非常准确。

回味孙悟空三调芭蕉扇，我倒有点儿替妖精一家难过：人家牛魔王本来过得好好儿的，忽然来当年的干兄弟，害得妻离妾死子早散家产全完，不得不出家当和尚。人家罗刹女本来有夫有子，儿子给孙悟空弄到南海，永远不能见面，丈夫娶了二奶，总还能见面。罗刹整天在那修身养性，收那么点子四猪四羊，就给当地人造福，搧灭火山，播种收获。忽然来这么个孙悟空孙叔叔，虽然把二奶消灭，却既把“家族产业”弄丢，还把当家的领走了！俗话说，一将成名万骨枯，难道一个人取经，得害几家包括妖精家妻离子散？至于扮牛魔王骗罗刹女，把自己成功建筑在别人痛苦上，再得了便宜卖乖，故意往他人创口上撒盐，这合乎佛法教义吗？

古代小说家特别喜欢拿“三”说事，刘玄德三顾茅庐，孔明出山鼎足三分；诸葛亮三气周瑜，气死人再吊孝；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旁观贾府盛衰。写一写二写三，总有再一再二再三的必要和道理，总有看一看二看三的不同感受。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西游记》又来段孙悟空三调芭蕉扇：一调有一调的妙诀：钻进铁扇公主肚子；二调有二调的噱头：猴王别别扭扭秀夫妇恩爱；三调有三调的绝招：如来佛再次与玉帝联手。曲折生动、跌宕起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已成了现代汉语的常用语。

“李卓吾批评《西游记》”第六十回“牛魔王罢战赴华宴，孙行者二调芭蕉扇”、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助力破魔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回末点评，聊了些哲理，谈了些世道，值得一看：

老牛、老猴曾结义来，缘何略无一些兄弟情分？友人曰 “妖魔禽兽说恁么兄弟情分？”又一友曰：“没情分的便是妖魔禽兽。”甚快之。

谁为火焰山？本身烦热者即是。谁为芭蕉扇？本身清凉者是。作者特为此烦热世界下一帖清凉散耳。读者若作实事理会，便是痴人说梦。

两段评语颇有些哲理。我们下次讲唐僧扫塔遇妖，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