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归属的白丁
——序《无所属的玫瑰》
孔庆东
我这两年很少写序和书评。评价得低了,作者和出版社都不高兴;评价得高了,在读者眼中难免为人做广告之嫌。所以我希望把评论和广告分开,自己喜欢评论的,不用人家邀请就写,分文不取,或者在读书札记里随便札几句,其中不伤作者感情的部分,还可以贴到博客上。而对那些盛情难却的邀请,往往只答应写几句推荐的话,还要先看看作品究竟如何。看上去很差的作品,无论什么人请我写,无论出版社给多少钱,无论作者怎么央求,我都谢绝。40岁以后,我也慢慢学会了几个谢绝人的高招,一是谎称个人遭遇急事,比如孩子生病、老婆下岗、情妇怀孕、情敌追杀之类,人家就不好意思非逼你写不可了;二是假装黑心,索要天价抵挡之,非要我写也行,千字以下万元,或者分我一半版税。说这话时,脸要绷着,不能露出笑意或者怯意,就像我母亲赞美的大腕影星那样:“装得可像了!”对方99%要泄气而去。不过也遇到一回这两招都不管用的,你说忙,对方说可以等到地老天荒,你要钱,对方说可以先汇去20万,还是美元,还可以把你接到美国去安安静静地慢慢写,至于让我写什么,稍有政治头脑的朋友都可以猜出个大概。我只好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破口大骂一番。而对方非常文明,冷冷地说:“孔先生不同意就算了,何必这么不文明。我们会继续等,我们相信孔先生会有一天同意的。”
于是粗俗的孔先生感到既自卑又内疚,心想人家一片诚意,何必得罪那么多人呢?再有人请我作序,不妨区分一下,凡比较文明者,可以谢绝;凡比较粗俗者,适当答应。这样可以团结粗俗的大多数,最终战胜那文明的一小撮也。
就在我的脑海里某天再次闪过这个念头时,被我存放于“粗俗”文件夹的一位朋友丁来先,竟然又粗着嗓门,打电话来找我写序了。我以为他远在南海之滨,正给哪位清闲少妇辅导审美心理学呢,就说我很忙,我正在中央党校给某省青年女干部学员进行课后辅导哩。不料老丁马上粗俗地说:“你跑到中央党校泡妞去啦?那一会我到门口等你。我已经杀到北大了。”这世上躲谁都比躲丁来先容易,他当年在北大流浪时,假如中午端着大饭盆看上一个女孩子,黄昏就可能跟那个女生用一个饭盆共进晚餐了。所以我只好恋恋不舍地中断了对那群活蹦乱跳的女干部欢乐和谐可持续的辅导活动,沿着党校的围墙转悠了一圈,乖乖地去会老丁了。
老丁还是跟他的名字一样,冒着北京早春的风沙,早早地“来先”了。他说这个美学教授当得还算悠闲,但是心里放不下创作,最近写了一部《无所属的玫瑰》。因为我曾为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我像爱哲学一样地爱女人》写过一篇著名的评论——《流浪家的自叙传》,网上引用很多,所以出版社非常希望我能够给老丁的新作戴个帽子。我说,老丁咱们是老朋友,今天看你依然像过去那么粗俗,我很欣慰,为了鼓励你坚持下去,决不能堕落成文明的败类,我也要支持你。但咱们还是那两句话,你把稿子先发给我看看,如果写得不够粗俗,这个序就吹了。第二呢,我非常忙……老丁非常知趣,赶紧伸头问:“是不是小蜜又怀孕了?”我说哥们你太牛了,一猜就中。所以你不能着急,我心情悠闲了,自然会给你写的。
当早春的风沙落定,仲春的柳絮飘舞之际,我读罢了丁来先的《无所属的玫瑰》。孤立地单看这部小说,我觉得还不足以体会出作者悲伤的程度,必须联系丁来先的其他作品,联系《风车》和《我像爱哲学一样地爱女人》,才能体会出我所说的那个“粗俗”到底是什么意思。2008年,我在一篇博客里写道:“收到丁来先《审美静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08年4月版,责编郭晓鸿。老丁当了学者后,学术著作写得有模有样,看来确实有才气。80年代拿个破饭盆,随便坐在北大长椅上对着女生吹口哨的人,看来都不可小觑也。”表面上,我似乎在调侃作者,或者好像吹嘘我们当年那伙朋友都有多么了不起。其实,我是想启发读者思考,谁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谁才是毛泽东所说的“纯粹的人”、“高尚的人”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从小说表面的叙事框架来看,这是一个男人跟母女二人发生情爱关系的很“粗俗”的故事。习惯于模式批评的学者很容易驾轻就熟地拿来欧美流行理论的乾坤圈,瞬间把作者打到马里亚纳海沟去。只有那些亲身经历并细心体察过中国30年来社会变化的人,才会读懂这故事背后的“悲伤”。再说深一点,只有多少遭受过身心迫害和践踏的灵魂,才会理解丁来先“粗俗”背后的悲伤。当今流行的情爱观,使得男人眼中的女性简化成为一种粗俗的物品,评价标准只有“年青、漂亮、性感”,甚至更粗俗到腿有多长,胸有多挺。而女性自身,也集体无意识地纷纷自动洗脑,以此作为相互竞争炫耀的业绩和取悦男性的资本。法国大文豪司汤达自称是“人类心灵的观察者”,其实每个富有责任感的作家学者都应该是这样的观察者。观察时代的入口有很多,女性是其中极具魅力但又富藏陷阱的一个。丁来先多年就游荡在这个入口旁,不论当年在北大访学,在江湖流浪,还是如今也被招安到大学里当了教授,他都没有放弃对“女性哲学”的执着。他从中看出了哲学,看出了人性,看出了时代的倒退和曲折,看出了女性的沉沦牵连着整个人类的堕落。
小说中两位女主人公的名字很有意思。母亲叫“雨姗”,女儿叫“无所属的玫瑰”,看上去都很有诗意。但“雨姗”包含着时间上“迟暮”的意思,她与“来先”是相反相成的。而“无所属的玫瑰”,则包含着空间上“寂寞开无主”的“不确定”的意思。我想起作者在《我像爱哲学一样地爱女人》中给两位女主人公所取的名字叫“顾晓薇”、“林晓虹”。晓薇虽雅,但一“顾”就成了过去时;晓虹虽美,但“林”中基本看不见。丁来先心中的美好人性和美好景象,不仅是这个龌龊占据主流的时代所严重欠缺的,而且是这个被知识塞盲了的时代所看不见的。或许只有勇于摒弃这个时代种种显规则潜规则的“白丁”,才能依然看见茫茫人海中的“哲学”和“美学”,看见美女脱衣时随风飘落在地的理想。
小说的最后,作者说:“我承认我像个落荒的逃跑者,但我不是不负责任,……这个世上的某一个女人的幸福我真的没法承担起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不是个好男人,但在我的内心里我是希望女人们能真正过上幸福的生活的,并能享受那种精神上的安恬。我的确为她们的时代变化而悲伤,我真的感觉很无奈。但我的那种悲伤恰恰根源于我爱生命的理想,我爱生命中的美好元素,这里也包括了女性生命的理想。……”这话说得根本不像体制内的教授,也不像所谓的体制外的作家,倒像是一个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没有归属的白丁。丁来先为这个时代的女性而悲伤,我则为这个时代的白丁而悲伤,或者说我为这个时代白丁越来越少而悲伤。我愿意借用那位海外文明约稿人的语气说:“我会继续等,我相信孔先生会有一天等到真正的白丁的。”
思考题:
1. 为什么玫瑰象征爱情?
2. 本文中的“粗俗”一词是怎样活用的?
3. 你听说过“白心”这个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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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问题没听懂😂请教🌹
留心今下 回复 @千遍不厌倦: 原文贴到“简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