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普鸣丨中国：韦伯论述中“大写的他者”

中国：韦伯论述中“大写的他者”

在节目一开始，我们先来聊聊印度。韦伯认为，印度出现了他口中的“出世宗教。”也就是说，这些宗教主张离开尘世，导致人们试图逃离和超脱这个世界。因此，信奉这些宗教的人永远不会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而尝试去理解、掌控、以及操纵这个世界。结果就是在印度，科学和资本主义永远没有发展起来，而且，对于韦伯来说，最重要的是现代性也永远不会出现。相比于印度，中国的问题则在于，它刚好处于另一个极点。韦伯认为中国的宗教反而太“入世”了。中国人深深地相信宇宙是绝对和谐的，人类不必真正地理解世界，只需生活于其中即可。

因此，他们只需活在当下，只需恰如其分地活着，因为世间已经给每个人指定了角色，并明确地规范了他们如何扮演那些角色。换句话说，他们与世界不存在矛盾，也正因为没有矛盾，他们也没有动力去弄清世界、理解世界和掌控世界。于是我们看到，中国也同样没有孕育出科学、资本主义和现代性。根据韦伯的观点，如果说印度过于出世，而中国又过于入世的话，那么在这两个极点之间应该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因而也非常重要的平衡。韦伯认为，随着新教的出现，西方在出世与入世的张力中找到了奇妙的平衡。

一方面，新教假设了超验的神的存在，他超出了人类想象，超出了血亲联系，也超出了我们所有的认知方式。在新教的教义中，上帝是全知与全能的。并且，这位上帝早已预先决定了一切。他为每个人的命运做好了安排。上帝提前安排了，也就意味着他肯定是全知的，预知了谁将获得拯救，谁又无缘于此，也就是说谁死后将在天堂得到永生，谁又将永远困于地狱。通过这种假设，新教徒创造出一个超越人类认知的上帝。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跟印度超脱尘世的宗教观有点类似，不过韦伯的论述并没有到此为止。他接着提出，受到这种新教宇宙论的影响，新教徒的生活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焦虑感，因为他们知道即使自己努力工作，也不一定能保证上天堂，一切皆因上帝在亘古以前就已经预先决定了谁将获得拯救，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是超越人类认知的存在，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韦伯的观点是，这种宇宙论对人类的心理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它造成一种心理焦虑感，敦促人们不断辛勤工作，永不停歇，因为他们心理上认为，要去应对这样一种几乎无法排解的紧迫感，只有在俗世中取得成功，获取巨额财富，异常辛勤地工作，大刀阔斧地去改造周围世界，才能让他们在心理上相信，他们肯定是上帝的选民，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如此成功？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像中国那样，创造出一个只需行为端正就能获得回报的世界，不，他们必须想尽办法去消解自己的紧迫感，纵使他们被迫活在这种无法排解的感觉之中。

韦伯认为，他们因此最终创造出类似科学的东西，因为他们迫切想要理解这个世界，否则世界对他们而言永远不可捉摸。他们一心希望通过辛勤工作，取得惊人成就，从而在事实上证明他们一定会得到救赎，因此，在这样的动力驱使下，他们创造了资本主义。基于以上的原因，他们有了一种动力，驱使他们迈进现代世界，因为现代世界是一个努力工作就能取得成功的世界。不过正如韦伯所认为，我们之所以试图理解世界，试图努力工作，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既定的，是和谐的，也不是因为只要我们好好做人，我们的祖先总会保佑我们。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毫无道理，意义不明，因此我们必须掌控这个世界。而韦伯的观点是，这种思想发展到最后，会反过来淡化了上帝的重要性，甚至让人在实际行为中无视上帝。

于是，这个世界慢慢地发展出一个世俗化的版本。哪怕人们不一定相信一个超验的神的存在，人类依然拥有这种焦虑感，与世界依旧存在一种张力，依然试图去理解和掌控世界。这样，韦伯口中的“祛魅的世界”就被创造出来了，这里只有永无止境的科学、资本主义和现代性，人们甚至未必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他安排好了一切。对于韦伯来说，这就是现代世界。从韦伯的措辞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现代世界并不一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韦伯认为现代性的根本就是这种强烈的焦虑感，而黑格尔等思想家则没有触及这种焦虑感。

不过对于韦伯而言，这种焦虑感非常重要，因为当我们回过头来讨论中国，也就是韦伯论述中“大写的他者”，我们会看到他显然对中国情有独钟。他喜欢活在一个万物和谐，万物既定的世界。他觉得中国不如西方发达，正如我们上述提到的原因，中国并没有创造出一种与世界的张力，因而也没有孕育出科学、资本主义和现代性，不过显而易见，韦伯口中这个和谐的世界只是他希望能活在其中的一个浪漫化的国度而已。他纯粹觉得，很可惜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活在这个由焦虑所驱动的现代世界。

这种关于中国的观点，即中国的发展，一方面受到自身宇宙论的限制，而另一方面，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和谐的宇宙论，才铸就了伟大的中华文明，这种观点在西方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延续到了现在。直到今天，持这种观点的人依然认为，中国未能发展出西方的现代体系，但是在20世纪之前，中国依然是一片和谐的土地，人们真心相信他们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只要他们循规蹈矩，就能取得成功。也就是说，虽然西方认为这种宇宙论从根本上而言限制了中国的发展，但是它衍生出了有关传统中国的浪漫想象。我认为这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宇宙论的概念在西方思考中国的过程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无论是说他们认为中国宇宙论是对自身的限制，还是说他们对中国抱有浪漫化的想象。

我们将会看到，这种思考中国历史的方式根本就是一种误解，也十分危险。这种思考方式基本上是从“他者”的概念构建起来的，也就是把中国作为西方的“他者”进行比较，看看中国并未经历的发展历程。这种比较实际上是以19和20世纪的欧洲思想为本，以他们经历的一系列发展，以及他们所谓“现代世界”为前提。因此，关于这个课程的目标，我们会反其道而行，我们将探索这些概念在中国的真正含义。我们会看到，这些概念与韦伯等人的描述以及主流媒体一直以来的刻画大相径庭。不过我们也会通过这种宏观的比较，看看这些概念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启示。

我们将会发现，世上并不存在一种统一的，关于世间万物的看法。关于文明，其实存在许多截然不同的理解。不过我们也会发现，很多时候，不同文明都会面对类似的问题，他们描述这些矛盾和问题的方式也非常相似。因此，当我们重新反思我们过去的比较研究，我希望我们能通过一种更加有效的方法来探究真实的中国，与此同时找到合适的方法，重新思考我们过去的一些误解，比如说如何去比较不同的文明，以及最重要的是，如何重新反思以下这个论断：那就是所谓“现代性”是西方的独特产物。

感谢你的收听，我非常期待能够在接下来的课程中与大家继续讨论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