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大姐说,她上一次暴揍儿子,是因为他把漫画书翻了一整个晚上,作业却一个字没写。
当时是夜里10点,她刚刚从枯燥乏味的报告中艰难爬出,关掉word、伸伸懒腰,便疾步往儿子的房间走去。
本以为会看到一副灯下苦读的励志图,不料一推门,就看到孩子慌慌张张地把什么往身后藏。她顿时无名火起,劈手夺过那本漫画书,便怒气冲冲地开始训话。
“你已经五年级了,升初中迫在眉睫,还有闲心看这个?我拜托你懂点事!”
当妈的恨铁不成钢,口下留不了多少情,声调提高许多。可那天,儿子也梗着脖子跟她较劲,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错。
她正被高强度的工作困扰着,情绪忽然也有些刹不住,于是就顺手拿起衣架,狠狠地往儿子的小腿抽了几下。
儿子吃痛,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幸好加班的丈夫及时归来,才把情绪激动的母子俩分开。
丈夫劝她稍安勿躁:“你小时候,不也经常背着父母悄悄看言情小说?”
这倒是真的。
彼时青春年少,谁不爱往风花雪月里躲?所以她也与父母斗智斗勇,偷偷摸摸地读了好些小说。
可当年岁渐长,当母亲的身份压过一切,她便不知不觉地站到了另一个对立面,不自主地把那些与考试无关的书全部称作“闲书”。
“我怕那些书影响儿子的学习,也怕他会被带坏啊!”
丈夫笑话她是双标党,她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床头的睡前读物刚刚翻到“宝玉挨打”那一回,她只觉得自己钻进书里变成了贾政。
再细细一读,立场和态度竟全部发生转变——从前为宝玉叫屈,如今却觉得贾政艰难。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天,忠顺王府派了小厮来要人,说是贾宝玉拐带了府中的伶人蒋玉菡逃跑。
贾政一听,又惊又气。
要知道,这忠顺王府的地位高出自家不少,素日又少往来,若儿子真夹裹进去,可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了,对贾府乃至四大家族都会有影响。
正在气头上呢,偏又被小儿子贾环歪曲事实火上浇油:“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猥亵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老父亲一听,简直是急火攻心,立刻就把儿子狠揍了一顿。
堵起儿子的嘴来,命小厮把他按住,举起大板狠命打下去十几下,直打得宝玉气弱声嘶,哽咽不出,把旁边的人都吓坏了。
贾政下手太狠了!
那一幕直接坐实了他“封建家长”的身份,让读者再也喜欢不起来,甚至要把有他的片段都快速跳过。
可能甚少有人注意到,当时贾政也落了泪。书中描写道,“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那一刻,在他心里上上下下起伏着的,绝不止怒与恨,肯定还包括恨铁不成钢的伤心和绝望。
毕竟儿子“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试问哪个做父亲的,能坐视不管,任由儿子在所谓“歪路”上越走越远?
没错,在贾政眼中,这就是歪路。
他举起大板,为的不是出一口恶气,而是渴望这顿皮肉之苦能唤醒宝玉,让他安分一些、懂事一些、长进一些。
“爸爸打你是为你好。”
贾政心里的这句话,非为人父母者不能懂。大板子下去时,当爹的心中何尝不滴血?
下狠手的体罚教育固然不值得提倡,但那一刻的痛心疾首,真的很难轻飘飘地让它过去啊。
当然,打完之后也悔恨交加。
这种心理,只有做过父母的人才明了。
贾政出场时,就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他的少年时代,我们只能从曹公偶尔的只字片语中窥见一二。
比如,游逛至翠竹环绕的潇湘馆时,他发出一句感慨:“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比如,他因“案牍纷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时,也会表露出遗憾之意。
比如,他会召集清客和儿孙做“姽婳词”,说自己“原也是一个诗酒放荡之人”。
我暗自猜想,当年的贾政大约也是个翩翩少年郎,比宝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当时是贾氏一族的巅峰之时,贾敏金尊玉贵,嫡亲哥哥又差得到哪儿去?
贵公子贾政,自然也做过诗酒年华的清梦,渴望在温柔富贵中逍遥一世。
可眼看着两位兄长都不成大器,他不得不被推出来,为家族兴盛贡献自己的人生。
想必也拒绝过反抗过,赖嬷嬷就曾告诉宝玉:“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可到了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戴上金箍,活成一个豪门版的“至尊宝”。
余生便是红尘打滚,收敛起狂傲不羁,学习着处世之道,慢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也曾将中兴家业视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也立志走科举之路,好堂堂正正地走进仕途,为家族增光添彩。
谁料皇帝命他“荫补入仕 ”,看似皇恩浩荡,实则直接削弱贾政在朝廷里的话语权,也限制了他的升迁之路。
因为这份官职借家族荣耀而来,并非是自己的实力打拼之物,天生就会被同僚们看不起。
再加上贾政自身才智有限,身边又无兄弟亲眷帮衬,官场只混得马马虎虎。久而久之,他也就渐渐灰了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像极了每一个接受庸常命运的中年人。
贾政的忧愁和压力,年轻人是很难看懂的。
宁国府的贾敬只爱修仙问道,干脆住到城外,整日都和道士们混在一起;荣国府里的长房贾赦呢,为人荒淫骄奢,心思只在享乐和女色上。
小辈们也不大像样。
贾珍父子胡闹惯了,成日嬉戏于花丛,对振兴家业根本就没兴趣;贾琏略有些才能,但也染上了公子哥的坏习性,也没办法指望他。
好不容易出了个勤学苦读的贾珠,却又年纪轻轻丧了命;那庶出的贾环,更是形容猥琐上不得台面,不提也罢。
探春倒很有些雄图大志,奈何生作女儿身,没办法厮杀于战场,也不能效力于朝堂。
元春进宫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但也步步凶险,不见得能保住贾府的满门荣耀。
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被众星捧月的贾宝玉了。
可这个儿子更不让贾政省心,抓周便抓了脂粉钗环,稍大一些,更是“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于国于家都无望。
也就是说,贾氏一族缺乏强有力的后备力量。祖辈的荫庇已延续四代,躺在先人功勋上过日子的好时光,已经越来越少了。
众人醉生梦死,但贾政是个清醒人。
事实上,他在猜灯谜时,就从荔枝、爆竹、算盘、风筝、海灯之类的物件中嗅到了大厦忽倾,故而伤悲感慨,一夜未眠。
鲜花着锦中的危机四伏,贾政早就感知到了。
也正是因为清醒,他才会有一股愤懑之气憋在心底,同时也对儿子抱有更多期待,乃至强逼着他去学习经济仕途。
他渴望把金箍戴在贾宝玉头上,推另一个至尊宝走上西行之路,完成家族的“取经”大业。
当然,在中年贾政眼中,科考、做官俨然是世间光明大道。他爱儿子,他希望儿子能顺着自己的安排去生活。
诚然,这与“懂得”背离,但我们不能否认,这的确就是我们最传统的父爱和母爱。
从前看《红楼梦》,我们常把自己代入贾宝玉和林黛玉。
大观园仿佛一个美好的乌托邦,它隔绝了世间的大部分柴米油盐鸡零狗碎。那扇朱门一关,就能把许多沉重的东西拒之门外。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是轻盈的。
快乐都沾了风花雪月的边,起诗社、烤鹿肉、读西厢、听戏曲、赏月品茶,桩桩件件都美丽。
就连生气都带着行为艺术的成分,要把心事连同着花瓣一同埋葬。
最让人肝肠寸断的,也无非是他和别人多一句玩笑,是她郁郁寡欢不肯看他一眼。
那是少年人才有的肆意洒脱,也是我们都曾有过的无忧无虑时。
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你还没被推到台前去直面人生。
书里的结局,是贾宝玉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人间一趟,不过是神瑛侍者下凡历劫,末了重归天界,继续逍遥做神仙。
但现实中的“贾宝玉”们,却几乎都被岁月磨成了“贾政”。
比如文章开头的那位大姐。
当在社会中摸爬滚打过,当紫陌红尘扑面而来,我们就不得不收起那些浪漫的幻想直面现实,最后长出一张成熟的脸,向这个世界的规则妥协。
当年诗酒放荡,如今规行矩步;
当年棱角分明,如今圆滑世故。
我不想否定这种改变,事实上,这就是普通人的成长与成熟,算不上坏事,但会有一些失落和孤独。
这种孤独,属于贾政,属于每一个无奈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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