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道:“朝廷现派童贯为江南招讨大元帅,领了十万大兵,去平方腊。”卢俊义道:“此与我山寨何干?”吴用道:“怎地无干,不才探听确实,方腊虽有数十万人,毫无训练,所得城池,都是百姓响应,官兵不战而逃,方腊看得征战容易,益发骄横,中原兵马,究是有训练的。其中几位将官,却也不弱。料想方腊那市井细民,一旦贫儿暴富,如何能对付十万大军。童贯如平了方腊,自必将得胜之师,前来对付我们。十万人马,这是个大数目,我等怎能大意?”卢俊义道:“原来恁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军师自也顾虑得是。这沂州隔山寨特远些个,似乎就不必守着了。”吴用道:“小可特意为此事而来。这里只有三千精锐人马,目前山寨里却还不须这点助力。有道是狡兔三窟,我们现在却也应该先挖上第二个窟。”卢俊义道:“军师道的第二个窟,却不知在哪里?”吴用道:“便是登州海外,不少海岛,除了几座大的岛屿,上面还有些渔户而外,其余都是荒凉无人的所在。我们先派一些弟兄去,把岛上布置好了,在宇宙里自立下一个国度。”卢俊义道:“既是荒凉岛屿,我山寨这些人马,怎么过活?”吴用笑道:“小可也已顾虑到了。第一,我们要在沿海先安下一块立脚之地,收买百十只大海船,停舶在海岸,以便承受时可以入海。第二,向沿海地方,多借粮草,搬运到岛上去屯积。这两年海州、扬州、楚州三处,都十分丰收,我们便向那里去征发。只要我们有船舶在海上来往,岛上粮食足时就在海里操练人马。粮食没了,便上岸来征发。赵官家须不会叫童贯渡海来奈何我们。为此,小可特约了阮氏三雄同来,由此便向沿海去走一遭,好在此处离海岸已不远了。”卢俊义道:“军师要向扬、楚两州借粮,可曾知道海州张叔夜这个人物?”吴用摸须笑道:“小可也听得人称道他,蔡京那厮兀自虚声要吓我们,说是要调海州人马来协攻山寨。小可也自想着,张叔夜真是一个奇男子也罢,徒有虚声也罢,我等必须在海州境内立一些战绩,先削减他的威望。他日真个和他对垒时,也免他先声夺人,二来也免得蔡京说咀。”卢俊义道:“若知道军师有恁般计划时,却平白地放过了可用的人材。”因把与二梁相遇的事,叙述了一番。吴用道:“海州的事,小可早已留心,员外且请放心。兄弟一百零八人,横行河朔,不可让一个海州知州的名望震倒了。”卢俊义听他恁地说了,却也未便再提。
到了次日,阮氏兄弟带了五百名水寨喽兵,由旱道赶道。这五百人到了沂州界里,摇旗擂鼓好像数千人马同沂州城增援。孙浩因尚未得东京回报,依然闭营不出。吴用和卢俊义计议了,只留百十精锐马军,在外大营里和城墙上巡更。两处和平常一般,明着灯火。却于当夜二更起,将三千余人马,分作三批,卷旗息鼓,向东撤退。到了天亮,这百十名留守的马军,也飞骑追上了大队。第一批人马,是吴用率同阮氏三雄和戴宗,行了两日,已去海岸不远。因一路行来,称是沂州缉官兵,百姓并未理会。据人民报道,东行十里,便是海口望海卫,吴用便下令扎营。因和三阮等扮着迥海口采办食盐海菜的商贩,调了三十名精干喽啰,赶着十辆太平车了向望海卫去观看形势。正动身时,第二批人马,由卢俊义亲自率领来到。吴用将话告诉他了,然后从容上路。
这望海卫虽是东海岸一个关口,因为天下升平日久,只有文武两个小官驻守。文官是个知寨,武官是个缉捕使。一些防御设施也无。虽然这几日沂州城失陷的消息也传扬了过来。文武官都想着,这里东面向海,是个绝地,梁山兵马不会向这里来。后又听得孙浩调了大军回救沂州,益发不甚介意。吴用到了城边,见城墙倒了几个缺口,城门上面箭楼没了,却长了一丛矮树。太阳影里,有百十只乌鸦,在墙垛上飞舞聒噪。吴用看了,便向同行的三阮一戴微笑。一行人在街上投了一所大客店,店小二来请写客簿时,见是一群大商家,便笑问道:“动问上下,还是在本埠办货?还是去蓬莱,还是南到海州?”吴用道:“我们在本埠先办些货,若有便船一海州去,也想到海州去看看。”店小二笑道:“恁地最好,现在隆冬,天天有北风,大海舶子,两天便到了海州。客人那里采办过货物,等一两个月,交春,东南风起,又是两天便回来 了。”吴用听了,心中暗下大喜,拈须笑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等颇想看看海景,向那里去好?小二哥可能引我们一程,我自有些酬谢。”小二向隔壁指道:“间壁是一家海船伢行,那里有人专引客商看船,小人店里特忙些个,分不开身来。”吴用向他道谢了,带了银两,与三阮、戴宗,出店向间壁伢行里来。
这里正中店堂里,设着神龛,供了龙王神位。店堂前口,左右放了两只铁锚,算是标志。店堂左右墙壁下摆两条长板凳,上面坐着七八个人闲谈。阮小二向前,对一个年老些的唱喏道:“动问老丈,这里是伢行么?”老人道:“客人要去哪里?这位是北帮船家,这位是南帮船家,这位是敝行里掮客。”老人将在座的人,分别指了几指。那个作掮客的汉子,便先起身来叉手道:“客人请帐房里坐,拜茶。”吴用在一边偷觑这人,身穿一领绿绸羊裘,头戴貂皮帽,颇见富有。面团团地,蓄着三绺短须,手里却笼着一只锦绸套了的小铜炉。心想:“一个掮客恁般穿着?”于是向前问道:“上下如何称呼?”掮客道:“在下富同,和本卫钱知寨 是亲戚。”吴用笑道:“原来是富官人,一向听得大名,在下几位伙伴向来在东京作些行商生理,最近承办蔡小相公府里一笔买卖,要由海路运些东西,来到贵地。正须向一位高明人物领教,却喜得遇我兄。”那富同听说他是东京来的,怎可放过这笔交易?他又相称了一声官人,更十分高兴,便笑道:“既承不弃,就请到卫外户海楼去吃碗酒冲冲寒气,也好让慢慢地告诉各位此地情形。”阮小二笑道:“这般正好,就请屈驾。”于是富同向前,引着这行人出了卫城,早见长街不远,壁立着一座酒楼。近去看时,正挂着一副望海楼的市招。大家上得楼来,挑了一个朝外的阁子坐地。朝外几扇窗户格子上,嵌了大小玻璃片,正可看到外面一片海滩,套在海湾里。湾里帆樯林立,下面几百只大小船只,一字儿排联,向海滩上停泊了。阮小五忍耐不住,首先扒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会。富同过来,将手指着,那船身涂了红漆,舵楼耸起几丈高的。因道:“那便是向海州运食盐的船。放船向南去时,也附载客人。”阮小二也过来张望着,问道:“偌大的船,怕不要载三两千石货物,每只船上,要多少水手?”富同道:“多时七八十人,少也三四十人。”正说着,酒保过来安排杯箸。吴用在身上取出一锭大银交给他道:“你存在柜上,先取一坛酒来开了。有好菜只管将来。吃完,一发算我给你。”富同转身拱手笑道:“到了此地,小可是主,怎好先要客人破费?”阮小七道:“我兄弟来此,多少事要请上下帮忙,一酒之敬,算不得甚的。等待货物办齐时,我们还有东京带来的物事奉敬。”说时,两个酒保,共捧了一只酒坛进阁子来。当面开了泥封,舀出一桶酒去烫着,一面摆了八碟下酒。酒热了,阮小七接去酒桶,便向富同面前先筛了一碗酒。富同接着酒碗,便见他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翡翠扳指,绿油油地,没有一点杂色。便喝一声彩道:“这位兄长,带了这般好一枚玉扳指,是那时物色得来?”阮小七道:“是东京买得。”富同道:“可否借取一观?”阮小七毫不留难,便在手上脱下,隔席送将过去。富同接在手上,翻覆看了一遍,点头称赞,将扳指交回,因道:“望海卫来往海客甚多,小可也曾托人寻觅一个较好的扳指,只是一向未曾觅得。”吴用拈须笑道:“莫非足下心爱此物?”富同道:“小可并不解得弓马,带着恁地好扳指,却不惭愧?只为敝亲钱知寨,近来练飞弓箭,曾嘱咐小人寻觅一枚。只要物事中意,却不惜重价。”吴用笑道:“若我这位张家兄弟可以相让时,足下能出多少价钱?”说时,向阮小七丢了一个眼色。阮小七将扳指放在桌上,尚未带起,便笑道:“北此物亦是心爱之物,并不出让。若是这富家兄长,帮助我等把交易作成时,小弟情愿相送。”富同啊哟一声拱手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吴用道:“这张家兄弟,为人爽直,决不食言。”富同笑道:“若果如此,不但小可事事效劳,便是敝亲钱知寨,也一定要感谢厚惠。”吴用道:“恁地说时,在下益发直说了。我这位兄弟有一个侄女流落在外,听说是就在这里海船上。这兄弟待到各只海船上去寻找,又怕造次了。颇想相烦足下,引带到海岸各大船上一行。”阮小五道:“七哥,富兄恁地说了,这扳指便送过去。”阮小七眼看各人颜色,心中十分理会得,便将扳指拿着,躬身递了过去。富同立记得下席来接住,连连拱手相谢。
饭后,戴宗、吴用先回客店,三阮随了富同向海岸边走来。那海湾里的船舶,装载了货物的,停泊在水中心,将小船系在船舷边,向上搬了货物。空船却靠了海岸,不多水手在舱板上晒太阳。三阮要富同先引上岸边的空船看了,后又坐了小船到海湾里面去,登上载着货物的大船。富同假说是知寨家里来的远客,要看看海船。富同是船伢子,船家自认得他,他道是知寨差来的,便殷勤款待,引着在舱里舱外都查看遍了。三阮一边看了七八只船舶,那前后左右两肋插刀,便都在心里了。在大船的舵楼上,察看这海湾子形同镰刀,那刀尖便是口子。三阮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问了富同许多话。等待薄暮,方才回到客店来。悄悄地将所看到的情形对吴用说了。吴用沉吟着道:“虽然船上并没有什么戒备,但是海湾子里有这些船户,却也要留神一二。”到了晚上,又同着三阮到海滩上来偷觑,但是稀疏的几星灯火,在沉沉黑地上,和星光相映,虽然白天看到那样多的船舶,这时却静悄悄地一些子人声没有。倒是海潮随着微风哄哄地送了响声来。吴用暗地叫一声道:“计在这里了。”
第九回 明火劫舟英雄渡海 乔装登岸双杰探城
在这晚上,吴用将海口的形势,都看在眼里了。就在灯下,对三阮叮嘱了一遍。次日早起,却同着戴宗赶回大营去。三阮起床,盥洗刚毕,却看到富同在客店院落里踅来踅去。阮小五向兄弟们丢了一个眼色,便迎将出来,拱手道:“富兄甚早?请屋里坐地。”富同一掀帘子进来,向阮氏兄弟连唱几个诺。笑道:“昨天蒙赐珍品,已转交到敝亲钱知寨,他十分欣喜。只为了他是本卫的长官,不便出衙拜谢,仍命小可出面,相邀儿位到望海楼吃几碗酒,以答盛情。还有两位客官何在?”阮小二道:“知寨赐酒,当得拜领,愚兄弟也有事奉商。还有两位同伙,因有几辆车子落后,路上迎接去了。”富同道;“恁地时,便是三位,午后再来奉邀,请勿外出。”他约定走了。阮小五道:“富同这厮说话,眉飞眼动,端的不像好人。莫非还要向我等求取些什么?”阮小二道:“只要不向我们借头颅时,都可与了他,迟早我等便要取了回来。”说毕,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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