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人到中年,最好的活法是什么?

贾平凹:人到中年,最好的活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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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贾平凹,你的第一印象可能是他没有想象中高大。


实际上他个头不到一米七。如果读他的小说,你会想象贾平凹是一个正义凛然的关中大汉,穿着传统长褂,目光如炬。


相反,贾平凹最常穿的衣服是西装,但不太系领带,他的话不多,听到别人讲话他总是低着头一直记笔记,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


这几年来,贾平凹多了一些烦恼,担任要职的他,大部分时间都被迎来送往占据。对于贾平凹来说,现在的状态就是抽一切零碎的时间写作,但他倒是想得开,说反倒是养成了可以迅速投入写作的本事。


贾平凹拿遍了国内的文学奖,国外也拿了不少,好像就差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东西不是想一想就有的”,现在贾平凹还是想多写几本小说,在他口中好作品是翅膀,有了翅膀才可以飞得更远。


想换个名


贾平凹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怀疑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行了,陷入了自我否定。


贾平凹是中国最勤奋的作家之一,平均三年就能出一本长篇小说,上一本《山本》字数更是达到了五十万字。现在,他又在谋划着自己的新小说,题材和方向他都不透露,只说“已经开始干了“。


他想着每个作品都得写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一直重复自己,读者也觉得烦,就没人愿意看了。更为重要的,贾平凹说他自己也会烦自己。


贾平凹这十年的创作一直是“新老”交替,单说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就是一本发生在当下,一本发生在过去几十、一百年,这么交替着来。《高兴》写进城打工的农民,《带灯》写一个基层人员,《山本》写民国的秦岭和其中人。


上一本小说《山本》,甚至成了不太景气的出版业的佳话:一本书出了三个版本,精装版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了平装,而这本五十万字的小说在正式出版前一个月曾经全文在文学期刊《收获》上全文连载。


即便是这样刻意避免自我重复,贾平凹还是没过了自己那关。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需要大刀阔斧的改变,与此同时,他也清楚把自己早已经熟练的路数都推翻重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贾平凹感到焦虑和紧迫,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极端的想法,就是“换个名字出来”,让贾平凹这个名字消失,自己变成一个新人再去写作。


“现在这个社会,就是不停地冲击,不停地创新。”因为有冲击,所以要创新,贾平凹觉得这两者在这个时代是结合在一起的,现实在发生剧烈的变化,逼着每一个写作者必须做出改变。


贾平凹深知,这种改变实在是太难了。


他用跳高运动员对比作家,跳高运动员一次次起跳,打破世界记录只是提高一个几厘米。写作也是一样,但是写作更难的点在于,对于写作而言这种突破是没有标尺和依据的,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突破。


“业余”作家


还有三年,贾平凹就七十了。按理来讲,他马上也要从陕西省作协的位置上退下来了。2007年贾平凹从前任陈忠实手中接任此职,一干到现在。贾平凹说自己“太累了”,恨不得现在就退休。


贾平凹每天除了写作就是开会。陕西省任何的文学活动,贾平凹都得亲自到场,“这不说你想参与或者不参与,你必须参与”。除了活动,还得迎来送往,有熟人、领导来了,一个电话他就得去招呼。这样的事情占据了贾平凹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他现在基本没有整块的时间写作。


贾平凹离开老家后就把家安在了西安,为了安心写作他单独买了个地方做书房,他在家里是写不下去的。之前没接任的时候,他能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天,从早写到晚,他觉得不写脑子就不动了。现在的贾平凹很难再有这样的时候,需要接待的人来了,他就去接待,人一走,他就赶紧回来书房写东西。


“但是这也好”,这几年贾平凹也培养出来了可以迅速进入写作状态的本事。


如果有一整天的空闲,早上八点贾平凹就到书房坐下开始写东西,中午在书房自己做点吃的,“陕西人对吃不讲究,一碗面一碗饺子就可以了”,吃完了他睡会儿又开始写,一直到五点。五点以后,作协的人来跟他说单位的事情,说完了就晚上了。


晚上贾平凹就不写了,跟普通人一样吃吃饭、打打牌、吹吹牛,“别人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长时间的独自写作,让贾平凹不再喜欢热闹的场合,即便是大年初一,他也“见不得人多”,孩子来时间长了也烦,吃一口饺子,他就直接到书房来了。


“你们权当我是个高级干部”,贾平凹跟家里说,别指望自己给家里干这样干那样,高级干部也管不了家。事实上,贾平凹现在也是个厅级干部。


快七十岁的贾平凹依旧很有激情,新的长篇小说明年就要出版了,像他这样高产的作家已经不多了。“面对生活一定要有激情之心,对社会和时代一定要敏感,和社会不能脱节”。


贾平凹喜欢给自己制定计划,比如三年一本长篇小说。他见过一个老教授,老教授跟他说自己每一年的三十儿晚上,都会列新一年的计划。老教授当时都80多了,他已经列到120岁了,“这好像和阎王爷说,我还有事情,我还没有干完,阎王或许就把你留下来了”。


贾平凹觉得,人和所有的动物、植物一样,一旦有了后代,一旦传宗接代完成,任务就算完成了,“就该死的”。贾平凹希望能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至少让阎王爷觉得自己有事情做,“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奋斗的人,寿命反倒是长的,而且身体是好的。”


贾平凹现在恨不得马上从岗位上退下来,这样的话他见人就说,他是真的累了。“退吧,就是摆脱那些繁杂的事情,可以专心地搞创作,搞你所喜欢的一件事情”。


一文成名


贾平凹一开始是写不上小说的,差一点也没念上书,但是他终究赶上了好时候。


贾平凹念书到初中一年级,学校里都不上课了。初中校舍是个平房,除了大门,只开了一个小窗口,这就是图书馆的借阅处,平常学生想看书,里面的老师把书从里面拿出来给学生。


这下好了没人管了,贾平凹和两个同学这个窗口偷着钻进去偷书看,一人摸了一本出来,一本是《鲁迅杂文》,一本是《红楼梦》上册,另一本是《矿山风雷》。


他拿着《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大家族的兴衰离贾平凹很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深深吸引了贾平凹,他觉得这书写得通透,把中国这点事都写明白了。


中断了学业,只能在农村呆着的贾平凹日日想的事情就是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工作。技术工人没他的份,养路工也没有,更不要说部队来征兵了,他只能在村里跟妇女们一起做做农活。


靠着表现好,他终于争取到了水库宣传员的工作,任务就是拿着油漆满山地刷标语,再就是在工地上办简报。白天去工地采访,回来写稿子,印出来就拿着大喇叭去工地上念。


有了转向,他终于能去念大学了,获得了读大学的资格。毕业后分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干了五年,又到文学杂志《长安》当编辑。


文学杂志有个规矩,编辑是不能自己写作的,贾平凹就偷着写,下班以后写,领导也老批评。1978年,贾平凹参加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评选。


第一次参赛就获奖了。


和贾平凹一起获奖的,还有王蒙、刘心武、张承志,获奖的那天晚上,王蒙到他房间,笑着跟他说:“你看你写那么长才获奖,我写这么短就得奖了。”


那年王蒙五十岁,贾平凹二十四岁。


后来说起这段往事,贾平凹不免心生怀念,因为那是一个文学唱主角的时代。中国人太需要文学了,他们需要文学来代替他们说话,他们需要文学来补充自己消失很久的属于个人的生活。


获奖的小说叫《满月儿》,写的是“我”在乡下老家养病认识了姨家的两姐妹:姐姐小满和妹妹小月。她们性格相反,小月爱笑爱闹,而小满却温柔、内敛。


两个人虽然身在农村,小满却在几乎不可能的条件下学英语、做麦种的科研实验,二人从未放弃对知识的追求,这种精神深深感染了“我” 。这个故事切中了,年轻人对知识的渴求心理,他们太想重新走出阴霾了。


小说一发表,在青年之间就引起了讨论,大家纷纷问这个贾平凹到底是谁?


一文成名说的正是那个时候,现在说起来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叫“文学热”,贾平凹回忆说,“大部分人都在读文学作品,一篇作品可以使你一夜成名。”


坚持手写

贾平凹是中国最出名的作家之一,这也是他名声最噪的一次。


《废都》1993年上半年出版,下半年贾平凹一气之下躲到四川山里不出来,看看山水、画个画,日子也过得舒服。贾平凹消失的那段时间,流言四起,大家甚至怀疑他不堪重压自杀了。


2003年《废都》再版,也没敢多印,按照贾平凹的意思一切低调,甚至也没什么宣传,他生怕重蹈覆辙。朋友喊贾平凹搓一顿庆祝《废都》再版,他没去;因为再版媒体找他采访,他也没应下。


直到贾平凹拿到样书,他才放下心来,贾平凹看着新出的封面说:“粉色封面,艳乍得很,挺好。”


为了上一本小说《山本》,贾平凹到复旦大学参加了一系列活动,现场的读者有的拿着第一版的《废都》神色甚至有些骄傲,四处跟人说这是第一版。这本初版的《废都》内页已经泛黄,但是被保存地完好,但是又看得出被翻了多次。


《废都》写的是一个文人圈子的故事,主人公庄之蝶是西京知名作家,他身处西京的名利场中,贾平凹想写的就是市场经济下文坛里的那些糟污事,免不了要写性。


在复旦活动现场,一位生命科学学院的女生站起来问:“我觉得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都这么油腻,写来写去都是性器官。”提问惹来现场哄笑,贾平凹显得很委屈,“不是我故意要写啊 ,现实就是那样的啊。以前世道不好,上一代人压力太大,都不太顺,就往女人身上靠。”


贾平凹似乎有点用这个回答来为往事解释,他意思是,现实就是这样,他只是写下来罢了。


写《废都》的时候,贾平凹承受着不小的精神压力,甚至身体状况也受到了影响,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县城,一天就吃两顿饭。写完书,贾平凹托人带给编辑,是他手写稿的复印品,厚厚的两大本。


到今天,贾平凹依旧是手写书稿,直接把手写稿给出版社,负责的编辑再给打上电脑里。贾平凹的字写得好玩,圆滑清晰,又有“体”在。有人找他买字,四个字卖上万,甚至上了新闻。


故乡


贾平凹的文学土壤在陕西,但他又发现自己的故乡没有了。


他口中的故乡是爹妈在的地方,爹妈没了,就不太回去了,也就不算是什么故乡了。故乡得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是故乡。现在贾平凹的父母都走了,但是这故乡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消失,反而愈发明显。


20岁的时候,贾平凹恨不得赶紧离开故乡去城里,“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最有幸的事情”。贾平凹年轻的时候想成名成家,恨不得全县人都知道他。年老以后的贾平凹发现,自己曾经的奋斗让他失去了故乡,他现在觉得这是一生最悲哀的事情。


贾平凹到现在写了16部长篇小说,每个故事都发生在陕西,他甚至为了秦岭写了一本书,这就是他的上一本长篇小说《山本》,贾平凹坦言说这本小说里的人好像都有点没头没尾,动不动就死了,真正的主人公是小说里巍然不动的故事背景:秦岭。


贾平凹的老家其实叫商洛,从80年代,贾平凹就不断回老家采风,一直采到曾经的老人们都离开了人间。贾平凹一直以商洛起点,看中国。后来离开家乡到西安,他就站在西安的角度,再看家乡。商洛,贾平凹一直都没绕过去。


“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汤的记忆,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岭南坡的腔调。”在一次活动中,贾平凹直接表达了对家乡的感情。他说商洛也爱他,就这么让自己写了几十年,“素材是那么丰富,胸怀是那么宽阔”。


贾平凹说自己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最后还俏皮了一下说自己是“是商洛制造。


贾平凹忘不掉商洛和陕西,陕西这片土地也放不下贾平凹。即便贾平凹动辄就出现在西安的各个文化场合,但是每次有贾平凹出现的活动,依旧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作家出版社社长吴义勤曾经回忆,有一次他到西安跟贾平凹吃饭,在饭店里有人认出了贾平凹,直接下跪,四肢贴在地面上,表达对他的崇敬,“不要小瞧了贾平凹的影响”。


贾平凹如今抱怨多了点,说自己忙,说自己想退休。但是总有人问他和文学无关的问题,怎么看《长安十二时辰》?又是怎么看高考,贾平凹就含糊过去,说不知道,说不了解。


现在的贾平凹和年轻的时候判若两人,他好像已经知了天命。年轻的时候贾平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自己干干这个,做做那个都不在话下,“感觉自己挺有才情一个人”。年纪大了,贾平凹越来越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的,而且无能为力。


唯一不知道的是,如果还有一次选择机会,他会不会还会选择成为一名作家。


但是现在贾平凹想做的事情还是赶紧退休,他想象中的退休生活轻松愉快,“很快乐,都是快乐的那种写作”。照他自己的说法,现在他每天都很紧张,“匆匆忙忙的活法”,自己确实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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