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学09｜民主：千年坏事咸鱼翻身

前面几讲，我们讨论了权力、人性和政治价值。这些概念是我们讨论政治学大厦的砖瓦。但是有了砖瓦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房屋的骨架，也就是柱子和房梁这些结构。政治学管这个结构叫政体。这一讲开始，我们就来聊聊政体问题。

什么是政体？政体就是一个政治组织的最高权力如何分配的问题。既然权力是政治学中最基础、最重要的概念，那么最高权力如何分配，当然就是一个政治组织中最重要的问题。人类历史上产生过成百上个政治组织，它们的政体也各不相同，但是根据古希腊哲学家的观点，这些政体差不多可以分为最基础的三种：一、一个人统治的政体（也就是独裁制）二、少数人统治的政体（也就是寡头制或者贵族制）三、多数人统治的政体（一般也就是民主制）。今天这一讲，我们就来聊聊第三种，也就是民主政体。

民主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一，也是当下全世界其他国家都很认可的一种制度。但是，如果我们看看历史上伟大思想家们对民主的评价，我们却会发现他们的评价跟现代人的评价有很大不同。从民主诞生到现在有2500多年了，在这2500年里，有大概2000年的时间，民主基本就是一个负面概念。很多伟大思想家认为，民主这个政体是会给国家带来坏结果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切还需要回到民主诞生的年代。

【民主是五环外的统治】

民主诞生在古希腊的一个城邦，雅典。在最远古时候，雅典并没有实施民主制度，它的最高权力掌握在四个部落手里。也就是四个部落里很少的人，组成一个议事会，来商量这个城市的大事儿怎么办。在公元前6世纪的时候，城市规模扩大了，原来是四个部落，现在在四个部落外围，加入很多新的部落、新的人。这些新人就不满意四个部落垄断所有权力，革命发生了。一个叫做克里斯提尼的人，他把统治权从四个部落的手中夺过来，分配给了10个新的部落和139个区的公民。这就是民主的诞生。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些部落和区都是在原先四个部落外围产生的。所以我们可以拿北京来打个比方，克里斯提尼的方案就等于说，过去北京是二环里的人来统治的，现在要把统治权分散到五环。所以“民主”这个词如果是在北京诞生的，它可能就叫做“五环主”。

你现在了解民主的起源，你会发现，“民主”其实就是一场夺权。它一开始就不是一种强调普世、理想、公平的政治制度，而是把权力的基础从二环里挪到五环。新获得权力的10个部族和139个区的公民，他们只是不如部族的贵族，但是比起当时更外围的人——雅典城邦的外邦人、奴隶、妇女、儿童，他们的地位已经高很多了。“民主”对他们来说主要是一个政治旗号，而不是一个真正要实现人民当家做主的制度。这在政治史上很常见：很多看上去理想政治理念和主义，其实都必须靠实实在在的利益，先来团结一批支持者，改变力量的对比，才能获得胜利。

【古代民主的三条规则】

我们继续回到雅典的民主。其实当时的民主制度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民主的支持者已经扩散到了五环，而五环的人相比二环里的人来讲都是穷人。所以在一开始的雅典，民主政体其实就是穷人的政体。为了服务穷人，雅典民主就制定了几条很好玩的规则。

第一条规则，民主是靠抽签，不是靠选举。因为在雅典人看来，平均才是民主，选优不是民主。在雅典民主政府中，一些比较重要的官员，比如陪审员和法官，这些都是抽签选出来的，不是投票选出来的。因为雅典人认为，只要搞投票一定是富人得胜。为什么呢？你想，富人可以上名校，可以请名师，从小抛头露面，有专门的老师教他们演讲技巧。所以如果搞选举，他一定选得上，穷人是选不上的，这就是不平等。为了讲平等，最好的办法就是抽签。话说回来，如果你拿这个标准去卡今天西方国家的所有民主制，在古希腊人眼里其实都是贵族制或者寡头制。

第二条规则是，扶助穷人，或者明里暗里抑制富人。雅典按照贫富程度给人分等级，最贫困的等级不纳税，而且这批人出席公民大会还会有补贴。理由很简单：你出席公民大会，就是参加政治权力分配，但是你是要消耗自己的时间精力的。如果穷人都去忙生计，没空参加政治会议，权力就会落到富人手里。所以，为穷人服务的制度，一定要在经济上解决穷人参政的后顾之忧。

民主的第三条规则是，为了让大多数人开心，它要经常打击特别出众的少数人。雅典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制度，叫陶片放逐法。什么意思呢？就是雅典定期开大会，问所有的普通老百姓，老张老王老李，你们有没有一个特烦的人，你们想把他赶出去？如果有，就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陶片上。在陶片上写的名字如果总数加起来超过6000人，那么这个人就会被赶出雅典。这个制度的结果很明显，比如没人听说的我的名字，肯定不会投票投我，要赶肯定是赶王思聪这样的人。这是一种众人会拍手叫好的制度。在雅典历史上，有许多英雄人物为城邦立下汗马功劳，却被这个制度赶走了。比如说，如果你看过一部电影叫《斯巴达300勇士》，里面波斯国王率领大军入侵希腊，最后把波斯国王打败的人，就是被一个叫地米斯托克利的雅典将军。但是最后，地米斯托克利却被雅典人用陶片放逐法给赶走了。为什么呢？因为雅典普通人害怕他占有太多权力，自己就没机会了。

所以你看，你了解了民主最初的样子，就可以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给大多数人服务的民主政体却不是一个好政体呢？因为，虽然民主服务的是大多数人，但它服务的并不是公共利益，而是多数人的私利。你仔细想一想，那么优秀的一个将军，居然就被放逐了，这是有利于城邦公共利益的吗？不是，它只有利于大众的私利。所以在很多古代思想家看来，专制是满足了一个人的私利，寡头制是满足少数人的私利，而民主则是满足了大众的私利——大众的私利也是私利，它不是公共利益。

为了满足大众的私利，民主经常会刻意唤起大众的情绪，让大家high起来。比如用陶片放逐法赶一下富人，释放一下大家的不满。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众选择那些愤怒的、短视的和满足自己私利的政策，那就是很正常的事情。雅典历史上，民主干过的错事、坏事很多，比如雅典人投票杀了苏格拉底，比如雅典人在打仗的时候要求把战争的统帅押回国受审，这些都是非常白痴的操作。以至于两千年来西方人都把民主看成坏制度，都跟它撇清干系。如果你回到18世纪，去问美国独立战争后的那些建国国父们，你们要把美国建立成民主国家吗？国父们一定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美国是个共和国，不是个民主国家。

【民主怎么变好的？】

听到这，你也许又会产生新的疑问：既然民主在历史上有这么坏的名声，那么，它现在为什么又成为全世界的主流价值呢？

根本原因，是生产力的进步，和政治手段的前进。

首先，从生产力的进步角度讲，古代社会普通人的地位跟近现代是不一样的。古代生产力特别低下，绝大多数农民辛辛苦苦创造的的物质财富其实非常稀少，在这么一个年代里，绝大多数人崇拜的对象是谁呢？不是农民，而是武士，是贵族，是那些出去掠夺财富的人。因为掠夺财富的效率比生产财富高得多。所以古代社会的舆论整体就倾向于精英的，根本不在乎民众的死活。但是近代以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之后，普通人的经济价值也提高了，那么他就对政治活动有了话语权。

我们前面讲过霍布斯的一个观点，99.9%的人都认为，我自己足够聪明，所以我自己的利益要自己做主，不能让别人替我做主。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我们就得有一个制度，让我们所有这些自认为聪明的人来发声，来把握自己的利益。那你转一圈看看，能满足这个需求的只有民主，哎，就你吧。所以从启蒙运动开始，思想家告诉每一个普通人，你要运用理性，你要站起来捍卫自己的利益，民主就是让大家感觉自己站起来的政体。

其次，从政治手段的进步来讲，一些原先不属于民主性质的制度设计，现在可以被拿来改善民主制的很多弊病了。比如，如果你想在一个现代国家建立民主，你首先会碰到一个现实问题：古代城邦规模是很小的，大概只有几万人，但是现代国家动不动就几百上千万人。所以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里面搞民主，你不可能再像古代希腊雅典一样搞广场辩论和抽签，你必须搞代议制民主，也就是普通人通过选举代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这些代表本身的素质水平比较高，它就可以保证这个国家的大政方针不容易出错。

再比如，民主追求大众的私利，那么就可能出现“多数人暴政”的危险。因为民主社会有一种“拉平化”的趋势。简单说，就是这个社会下限很低，上限也很低，对精英容忍度比较差。所以，大众容易形成庸俗的主流观点，这种主流观点对有独到洞见的非主流人士形成打压，社会就越来越庸俗化，越来越追求短视、情绪化、自私自利。就像今天很多民主国家的大众，在疫情面前不愿意戴口罩，不愿意听从专家的分析一样。那么为了克服民主的这个弊病，现代社会还要采取一个设置，就是采取法治。用法律的方式，来保护少数人的权利不受侵犯，来保护他们的发声权不受主流意见的干涉。

【民主就像吃鱼，要会挑刺儿】

随着生产力的持续发展，普通人的发言权在现代社会是越来越重要的。所以，民主政体在今天也就越来越得到世界的认可。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就有一个感叹。他说，我们都知道民主有很多弱点，但是你看一看历史趋势，民主已经是我们抗拒不了的一种力量了。既然人人都想要这个制度，我们就别无选择。但是，我们又不能不看到民主制中固有的缺陷，我们得在这个基础上给它设置约束，要改造它，而不是一味地鼓吹它。我经常用一个吃鱼的例子来比喻民主。鱼好吃吗？好吃，但是鱼有刺。你首先得认识到，鱼是有刺的，然后你要找出方法，把刺挑掉，才能享受它的美味。民主也一样，它有很多弊病，你只有看清它的弊病，才能让它更好地为整个社会服务。如果我们对它的约束不力，它依然会有可能跟两千年前一样，给人类的政治生活带来巨大灾难。

今天的介绍就到这里。我留给你一个问题：你感受过多数人群情激奋的巨大压力吗？你是怎么处理的？欢迎在留言区跟大家分享，或者加入社群一起讨论。我们下一讲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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