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事以忘情——读朱自清散文《谈抽烟》

寄事以忘情——读朱自清散文《谈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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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谈抽烟》一文是朱自清散文中唯一以“谈……”命篇之作。这一类为周作人、梁实秋诸家特擅的所谓“小品文”的题目与题材,在朱文中并不多见。文学史上,此篇也并未见多称道,但无论语言风格还是内含意蕴,都颇显朱文贯有的韵致。
谈的是“抽烟”,立意却显然并不止于“烟”上。
抽烟的好处不易说,所以开头并不忙于开门见山的立论,而是拿“抽烟”与“吃糖”作比。先将“嚼糖”的饕餮朵颐,加上“含橄榄”的“穷形尽相”一衬,则抽烟时的悠然仪态顿时跃于读者面前,雅俗自见。此不过表面“形迹”方面的比较,所“雅”之处在“观”,底下说到“味儿”,才更进一步触及“抽烟”的神理——“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目的是因“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故而才“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而吃糖则大不同——“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几句话透辟精妙,堪为前所未发之经典,不但饱含了人生哲理,且透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丝神韵。
人生的旅途是枯涩寂寞的,总得于衣食奔波之外寻些事做,以解愁闷,即昭明太子于《陶渊明集序》中所云“寄众事以忘情者也”。但“忘情”总有个度,以不“忘我”为宜,所以前提便是“情不在于众事”,否则就成了“耽于物而丧乎志”了。在“心”与“物”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随时保持一份清醒的自我意识,深明此理的,在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中,原本不乏其人。即如朱氏同时代人里面,也颇有知音——像朱文下一段明言“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是苦海中短暂的逃离、奔忙里瞬时的喘息,它以游戏的形式充当了暂时的屏障,隔离开人与现实,给我们更多的机会去审视、去沉思。这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意趣,在前此数年(1924年)周作人的名篇《喝茶》中亦有精妙概括:“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人自有生以来便为衣食所拘所累,无论你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而这“片刻的优游”妙便妙在对于日常一切与生俱来的桎梏所能给予的那份“可喜的”“满不在乎的神气”,不管它得益于烟也罢,茶也罢,渊明的“意不在酒”也罢,总不过是“众事”之一,大体并没多少分别。
朱文第三段又将“事”比人,成了“伴儿”,也不过更进了一层。至末段一连几个“由它去”,可看作对人对己、对于生活本身的一种并不求全责备的宽宏态度,然而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好。妙在文章最末一句颇存深意——早于此文五年,朱自清有一篇名为《儿女》的散文(发于《小说月报》上),其中提到应当培养孩子的最“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眼光”即是一个判别的尺度;“胸襟”则是“判别”之下的宽容了。作到“内行”固然不易,而“大方之家”实更难求。一个人在“明察秋毫”的情况下依然还能够“有容乃大”,这个时候,“基本的力量”也自上升为一种境界了。
况且本来为的是借众事而忘情的,烟、酒、茶之间的分别既然不大,则烟的好坏浓淡亦可不管。铢锱必较的话,也便失去了意趣,“忘情”不遂,反受其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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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柏舟門下走狗

    作為柏舟小主的擁躉,早折腰於伊人才情。字裡行間無不含英咀華,耐人品嚼!在我實在是驚喜交集,不免沉浸其境。年關後可有佳作?翹首期盼

    bai舟 回复 @柏舟門下走狗: 您真是谬赞了!不敢当!寒假打算抽空把《诗境浅说》继续更新一些。赏析类的可能要等个人阅读有体会时……感谢您的厚爱和倾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