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
解说文稿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译文】
文瑛和尚居住在大云庵,那里四面环水,从前是苏子美建造沧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请我写篇《沧浪亭记》,说:“过去苏子美的《沧浪亭记》,是写亭子的胜景,您就记述我修复这个亭子的缘由吧。”
沧浪亭始建于宋朝,到了元朝已经逐渐被荒废,后来人们在旧址上建起了寺庙,明朝时期,这座寺庙被称作大云庵。嘉靖年间,这里住进来一位叫文瑛的大和尚。文瑛酷爱读书,思慕前贤,他寻访旧亭遗迹,决定在废墟上按原来的样子修复沧浪亭。于是,沧浪亭又恢复了原名,文瑛和尚也被人们称为“沧浪僧”。
时隔五百年,沧浪僧为什么要重建沧浪亭呢?这也就是归有光这篇古文想要呈现给我们的主要内容。
归有光在这第一段里就说:文瑛和尚邀请我写这篇文章,来记述他修复沧浪亭的缘由。
归有光还在这里提及另一篇《沧浪亭记》,为子美所作。这子美为何人?
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拨五百年。宋仁宗时期,在一众旷世才子中,有一人突出重围,脱颖而出,堪称颜值担当,不仅字叫子美,人长得也俊美,他就是苏舜钦。人类文明有一条真理:任何历史时期,颜值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才华。而他苏子美便是一位才貌双全的才子。无论是晋升妃嫔,还是加封公主,抑或选立皇嗣,凡是重要紧急之公文册书,宋仁宗必命苏舜钦为主笔。即便是在文豪辈出的北宋仁宗朝,他也能独领风骚。
苏舜钦被时人称为“北宋第一美男子”,文豪欧阳修都曾不吝溢美之词地夸他:“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竦”在这里不是让人害怕的意思,而是使人感到惊讶、敬佩的意思。考虑到欧阳修本人相貌丑陋,能让他放下嫉妒心由衷夸赞,可以想象,苏舜钦是真的好看到了一定境界。
然而,长得这么俊美,命却不怎么好,仅仅因为一次公款吃喝,口出狂言,被宋仁宗贬官外放。最终来到苏州,兴建了沧浪亭,与绿水青山、古木修竹为伍,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踌躇不定,在复出路上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一岁。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译文】
我说:从前吴越建国时,广陵王镇守吴中,曾在内城的西南修建了一个园子,他的外戚孙承佑,也在它的旁边修了园子。到吴越被宋国灭亡时,这个园子还没有荒废。最初苏子美在园中造了沧浪亭,后来人们又在沧浪亭的遗址上修建了大云庵,住进了和尚。这是从沧浪亭到大云庵的演变过程。大云庵至今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文瑛寻访亭子的遗迹,又在废墟上按原来的样子修复了沧浪亭。这是从大云庵到沧浪亭的演变过程。
文章的第二段主要记述沧浪亭多次发生变化的历史过程,作者抓住了由“园”到“亭”、由“亭”到“庵”、再由“庵”到“亭”的变化,不到一百字的篇幅,表现了长达六百多年的悠久历史,作者的概括能力和广博学识可见一斑。
沧浪亭始建于吴越国,当时镇守苏州的是广陵王,他在当时苏州城的西南面建了一座小园林;他岳丈家的人在他家园林的旁边也建造了一园林。这两座园林就是如今沧浪亭的“雏亭”,当然当时并不叫沧浪亭。
沧浪亭这个名字是宋代的文学家苏舜钦起的。吴越国被灭国后,苏舜钦就花“四万钱”买下了这两园林,随后就进行了改造。因其建在水边,苏舜钦有感于屈原的名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了悟“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的道理,就把其命名为沧浪亭,想在其中获得一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自在之乐。
战国时候,一天,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游于江畔,遇一渔父,被问曰:“你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何这般忧愁呢?”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建议何不与世推移,惟变所适呢?屈原说:“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于是渔父莞尔而笑,唱沧浪之歌,遂去,不复与言。
渔父是作者虚构的形象,其境界之高远,而屈原自身气节之清澈,在入世中哪有不牺牲之理?择其“中者”而用之罢了,只是屈原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怎么可以与世同污呢,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每读《沧浪歌》这两句,我心情都非常畅快,就像在读《庄子》逍遥游之鲲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宋荣子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犹有未树,还没有达到逍遥之境。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即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沧浪亭因坐落苏州,其拥有苏州园林的秀美景观自是不必说。我想,他的美更在于其文化气息的浓厚吧。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译文】
历史在变迁,朝代在改易。我曾经登上姑苏台,远眺浩渺的五湖,苍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国家,阖闾、夫差争夺的对象,子胥、文种、范蠡筹划的事业,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大云庵和沧浪亭的兴废,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如此,钱镠趁天下动乱,窃据权位,占有吴越,国富兵强,传了四代,他的子孙亲戚,也借着权势大肆挥霍,广建宫馆园囿,盛极一时,而子美的沧浪亭,却被和尚如此钦重。可见士人要想垂名千载,不与吴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这是全文的重点,作者在抒发自己因园亭的变化而产生感慨的同时,强调了“士之欲垂名于千载”“则有在矣”的道理,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胸怀。“古今之变,朝市易改”,人世间的一切事物,经过若干年后都将成为陈迹,世享变化乃古今之必然,登高台,眺望山湖,想到早在春秋时,许多人为吴越之地争夺不休,“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今像太伯虞仲、阖闾、夫差、子胥、文种范蠡已是历史的匆匆过客。与之相比,庵与亭的变化就能算不得什么了。
透过感慨,作者那种欲超脱于尘事羁绊的淡然就呈现出来了。王侯将相、功名富贵,虽可极一时之胜,但日久不免澌然俱尽,作者将笔一宕,又落在沧浪亭上。此地在钱氏吴越之时是“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今不仅澌然而尽,甚至未给后人留下任何印象。与之相反的是苏舜钦建造的一座小亭,却令后人“钦重如此”。通过对比,作者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一篇曲折文字,主意只在此一句。作者未作更明白的揭示,不言明而令人尽可意会,留有丰富的想象余地。
先生在作此文的时候已经四五十岁,行文亲切并且构思巧妙,平实中波澜起伏,犹有不尽。其感慨除了让人觉得很有道理之外,也让人钦佩其胸怀,恬淡自然。
是啊,王侯将相、功名富贵世人谁不去争,然而世事变迁,一切又不免过眼云烟,只有勤奋博学之人、以及灌输了他道德文章的事物千载之后还能垂名。这就是“朝市易改,澌然俱尽”吧。希望同学们也能够明白什么是重要的,用平和自然的眼光去看待事物。先进的电子产品、美貌、金钱都是虚妄,自身修养、内涵、学识才是需要穷极一生孜孜以求的。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译文】
文瑛好读书,爱做诗,常与我们郊游,我们称他为沧浪僧。
文瑛和尚到底为什么喜欢沧浪亭呢?
应该不只是山水风物,不关乎风花雪月,应该与沧浪翁苏子美脱不了干系。我想,是不是文瑛在古寺参禅时、打坐静默中常常与北宋那位豪健慷慨的沧浪翁有心领神会的时候呢?抑或他在流连庵中苍翠古柏、潺潺溪流时想见到苏子美当年在湖上荡舟、亭中豪饮的潇洒风姿了呢?还是案头在读的苏舜钦与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往还酬唱的诗文,让文瑛遥慕那群志趣相投之士的风雅情操了呢?
总之,沧浪翁以他高洁傲岸的品行、冲旷超远的情志和风雅飘逸的文人情怀深深打动了文瑛,也深深感染着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使沧浪亭不只简单是一座庭院,而是一种情怀的象征,一种文化的象征。可以说,沧浪亭对沧浪僧来说是追怀古思的一块圣地。
屈原、苏舜钦、文瑛和尚、归有光等等,这一代又一代人不断生发和丰富着沧浪文化的记忆。而沧浪亭也就成为历代谪宦逸士精神寄托的载体,成为一个文人雅士寄寓情怀的长留之地。
(附原文)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下期内容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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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 | 严鼎
音频 | 严鼎
排版 | 张金香
统筹 | 孟滕玲 张金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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