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讲笑话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应伯爵讲笑话。

写长篇小说，要情节松紧有致，既得有激烈的矛盾，波澜起伏的故事，也得有轻松舒展的段落，既得有主要人物的悲欢离合，也得有次要人物的奇特人生。《金瓶梅》里边西门庆的帮闲的活动，就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谐趣性，使得小说更加有趣，更加好看，同时也还塑造了这些特殊人物的性格，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画廊里边具有特别审美意味的“这一个”或“这几个”。说《金瓶梅》的帮闲比《红楼梦》还写得好，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提出异议。

说笑话、聊荤段、讲故事、逗乐子，让被帮闲者觉得快乐，是帮闲的看家本领。西门庆第一帮闲应伯爵表现尤其到位。如果删除了应伯爵那些笑话，《金瓶梅》大概就没这么有趣，这么丰富，这么有市井生活气息了。

说笑话经常得取笑人，应伯爵拿来取笑的，往往是身份低于他的人。第十五回西门庆因为跟李瓶儿勾搭上，往丽春院跑得少了。帮闲自然不能参加西门庆跟李瓶儿幽会并陪吃，他们还得拉了他到丽春院去。丽春院鸨儿一见西门庆掏出三两银子请客，眉开眼笑。应伯爵立即讲了个故事：一个子弟在妓院嫖小娘，故意开玩笑打扮成穷人进去，鸨儿不理他，坐了半日也不上茶。

子弟说：肚子饿了，拿饭来吃。鸨儿说：米囤晒着呢，哪有米？子弟说：没饭吃，拿些水来我洗脸。鸨儿说：没有挑水的钱，没人送水。子弟从袖中拿出十两银子放桌上教买米雇水，“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应伯爵把大家都说笑了。他调侃鸨儿见钱眼开，同时恭维了西门庆有钱就是有脸。

应伯爵说笑话经常起到帮西门庆调笑玩耍、造成花团锦簇气氛的作用。李桂姐私接客惹恼了西门庆，发誓再也不来丽春院。应伯爵们又花言巧语替李桂姐解释，将西门庆重新请回丽春院。李桂姐和李桂卿姐妹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此时局面有些尴尬，如何化开西门庆和婊子之间的冻结带？靠应伯爵说笑话。

应伯爵向李桂姐表功：幸亏我把你家汉子拉了来，还不给我唱个曲儿？李桂姐不唱，应伯爵就搂过来亲嘴，接着给李桂姐讲个故事：一个螃蟹和田鸡结拜兄弟，赌跳过水沟就是大哥，田鸡跳过去了，螃蟹正要跳，被两个打水的女子捉住拴上草绳想带回家。女子打完水却忘了拿螃蟹。田鸡见螃蟹不来，就回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李桂姐姐妹一齐赶着打应伯爵，西门庆笑不可遏，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西门庆与李桂姐重新和好，需要有人凑趣，应伯爵的笑话就起到这样作用。他用一个“似乎童话”故事，讽刺李家姐妹对西门庆亲热，西门庆自然很受用。

应伯爵说笑话，经常围绕西门庆梳笼过的李桂姐而说，他居然能让不动真情的妓女流出伤心眼泪，大概得算“应式笑话”的社会效果了。第五十二回“应伯爵山洞戏春娇”，李桂姐因为勾上王三官惹上官司躲进西门府，应伯爵在宴席上一个劲调侃她：不要跟风月中子弟认真，还唱只《南枝儿》给她听，曲子非常应景：“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的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应伯爵唱的曲儿竟令在西门庆、王三官等男人间游刃有余的李桂姐哭了起来。

西门庆急忙向应伯爵头上打一扇子，骂他“你这断了肠子的狗材”，劝慰李桂姐。接着西门庆递眼色给李桂姐，自己往外走，李桂姐随即跟上。西门大官人好像要安抚李桂姐，跟李桂姐进雪洞鬼混。应伯爵跟踪来了，撞破二人情事，还要“我且亲个嘴着”，跟正与西门庆男欢女爱的李桂姐亲嘴。亲完嘴边走边说“我儿，两个尽着捣尽着捣，捣掉底子不关我事。”刚走出几步又返回来找西门庆：给我点香茶！那对情人啼笑皆非，这样的帮闲真是无处不帮，无时不帮，帮到没法想象的地步。

应伯爵吃上西门庆、喝上西门庆、玩上西门庆，当西门庆有喜庆事时，他也能送礼，他送的礼真叫“千里送鹅毛----礼轻心意重”。第三十一回“西门庆开宴吃喜酒”庆祝升官得子双喜临门，达官贵人如皇庄刘公公、薛公公、夏提刑、张团练、荆都监还有几个千户都送重礼。应伯爵和谢希大也送了礼：“伯爵和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段兜肚，上着一个小银坠儿，唯应伯爵是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

应伯爵教玳安好生将官哥儿抱回房，夸奖官哥儿“相貌端正，天生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结果“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应伯爵送上这用不了一钱银子的“重礼”，西门庆竟然这么高兴，郑重地给他们作揖，因为最叫西门庆满意的是既要长命又要有钱的“长命钱”，还有应伯爵配合这“重礼”说的官哥将来肯定做官的话。应伯爵是擅长用甜言蜜语送重礼的大师。

应伯爵是个相当幽默的人，他知道书童是西门庆的男宠，故意在和西门庆一起吃饭时，说笑话旁敲侧击：“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相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材，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应伯爵说的是老道士和徒弟，西门庆明白，挖苦的是他和书童，两个人心照不宣。

说笑话需要应景更需要心智，西门庆和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一起吃酒行令，每个人或唱曲，或讲笑话。贲四也东施效颦讲个笑话，马上被应伯爵抓住漏洞狠整一番。贲四说的笑话：“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着个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这个笑话，犯人和问案的官说的“行房”，是男女一起睡觉的意思，官员手下的人想做“刑房”，是衙门里边的一个职位。

贲四想用谐音取悦西门庆，以应伯爵的聪明，当然不会听不出贲四用意。他却更加巧妙地利用谐音诬陷贲四想染指西门庆的女人，大惊小怪地说：“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应伯爵一歪曲，借黄色笑话讨好西门庆的贲四就成对西门庆的女人想三想四了。“贲四听见他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贲四解释自己出于无心，应伯爵的回答更辣害：你哪儿是无心？你说这样的话，根本就是忘了你和西门大官人的关系，那是刀鞘和刀一样的主奴关系，你心目中没有主子，就像只有刀鞘没有刀的檀木靶！应伯爵这样“穷寇务追”，贲四当然招架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幸亏有人来找，一个金蝉脱壳走了。

贲四的故事并没到此为止。应伯爵为何要教训贲四？因为贲四到西门府“打工”是应伯爵介绍。应伯爵现在看到贲四管工赚钱，替西门府买向皇亲的房子，里边肯定有回扣，贲四竟一直不对介绍人应伯爵有所表示。“行令之间，可可见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来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

应伯爵收下银子，招待一钟茶，打发贲四出门，然后对老婆说：“老儿不发恨，婆儿没布裙。”我保举他一场，有银子赚了，用不着我了？我在酒席上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冬衣了。”应伯爵用一个笑话换来孩子的冬衣，本身就是市井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含泪笑话。

应伯爵们帮闲，给《金瓶梅》增添无穷笑料。应伯爵最“杰出”，谢希大也不示弱，孙寡嘴、祝日念等八仙过海。第四十三回写到：孙寡嘴、祝日念、谢希大找财主许不与帮王三官借钱，祝日念竟然要在借据上写上“约至三限交还”，哪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哪儿是借钱？简直成明抢，还好，放钱人叫个“许不为”。人家不干。

应伯爵这些帮闲的次要人物，围绕着主要人物，共同创造了《金瓶梅》富有市井社会鲜明特点的场面，使得小说好看耐读。这样的人物，确实在《红楼梦》当中都找不到几个，但是说笑话这种形式，还是被曹雪芹采用了，王熙凤经常说笑话，连贾政这样正襟危坐的人物，贾赦这样的大老爷，都得给贾母讲笑话了。

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下次就是金瓶梅课程的结束语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