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下)

狂人日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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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沈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沈沈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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