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秋——赵传明

一念秋风起，一念相思长。人能够走过千山万水，就是走不过自己。我多想抓住时光的手，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最好是一直停留在年少的时候，因为那时候的梦太美！

        可惜呀，人生是不能重来的。年华本就是如此，轻轻松松地就驶过去了，只有自己的心灵，永远停留在那里，怎么都不舍得走。唯愿时光不负努力，青春不负自己。

        山有山的温度，水有水的温暖，树有树的温情，花有花的温馨，人有人的温婉。而我自己呢，只有不老的心情。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喜欢一个人独处，放松心情，凝眸遐想，宁静沉思。喜欢轻轻地依偎在窗前，静静地听着春燕的呢喃，听着春雨的缠绵，听着花开的声音，任流光岁月在脑海里小憩，任万千思绪在心头氤氲缥缈，任前生旧梦在心怀里沉浮萦绕……

        不知不觉中，我想起了满秋姑娘。

        满秋，应该说是我的旧梦。她比我小一岁，我们俩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彼此非常熟悉，是同年级的同学，但始终不在一个班级。在学校里，满秋算不上校花，但长得很洋气，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扎个长长的马尾辫，笑起来很好看，模样十分可爱。最主要的是，她一直都是个小学霸，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所以，不是校花的满秋，在学校里很有名气，老师同学都非常喜欢她，很多男同学都愿意接近她，有的还大胆地追求她。

        突然有一天，满秋来到了我的身边，偷偷地对我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本来就是一个特别腼腆的人，她这么一说，把我羞得脸通红。我就赶紧躲开她，可是我走到哪她就大方地跟到哪，她说就愿意跟我在一起玩。那年，我们上初中，我13岁她12岁；那年，我穿着父亲的旧军装改的一件肥大上衣，她穿着一件好看的碎花上衣；那年，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有那么一点点青涩纯粹的朦胧感情。

        等我长大了的时候，懂得了如何去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满秋也长大了。那时我们已经上高中了，可自从上了高中以后，满秋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我，可我却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上了她。然而，从小自卑的我，对满秋的这份心意是不会说出口的。我把满秋的名字偷偷地写在了一个蓝皮日记本上，而且还怕被别人知道了，就把满秋的名字隐寓在一段话里。

        有时回忆起来觉得很难忘，想不到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天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小小心怀里刹那间鸟鸣莺啼，但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因为，我只是“天花板里的一只毛毛虫”，没见过天，没见过山，没见过水，没见过树，没见过花，既没有见过阳光，也没有经历过风雨。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自己，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忧愁着自己的忧愁。我对满秋的那份感情，只能卑微地藏在心底。是啊，人生就是这样，有些缘分错过了就错过了，错过了就会永远不再，只有光阴还在继续着，所以我们有时记住了需要忘记的，却忘记了需要记住的。

        那个年代的我们，感情是如此隐晦和胆怯，暗恋是不敢见阳光的。我回忆自己青葱的年纪，居然还有过那么一份波涛汹涌的暗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美好，都可以说出来和老婆孩子一起分享。原来，暗恋可以这么美丽，这么温暖，这么尊严，这么骄傲地孤独。

        满秋有一个姐姐，高中时和我在一个班，比我大两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同一个班的学生岁数参差不齐，有的甚至相差四五岁。满秋和她家里的很多事情，我都是从她姐姐那里知道的。满秋出生在秋天，所以取名叫满秋。她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人把她和姐姐养大，但母亲无比坚强，也非常能干，是大队里的书记。在那个年代里，女同志当大队书记，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所以，满秋虽然没有父亲，但受其母亲影响，乐观向上，勤奋好学，上了高中更是出类拔萃，而且更加漂亮了。那时候还没有改革开放，女孩还不兴留长发呢，可满秋上高中时就留着披肩发，长发飘飘，特别时髦。但她只顾一门心思地学习，从不谈情说爱。高中第二年，就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被老师推荐到县重点高中上学去了。1980年，她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满秋姑娘。

        听说满秋姑娘，在大学里也是个风云人物，不仅漂亮，而且学习好，还担任了学生会的一些职务。更可贵的是，学理科的她疯狂地喜欢上了绘画，业余时大都泡在学校的画室里。满秋最擅长画人物，尤其擅长画男人肖像。在一个灿烂的秋季里，学生会专门为满秋举办了一次画展，主题就是“我心中男人的模样”。也许，满秋阳光乐观的表面背后，也隐藏着敏感柔软的情怀，她内心里始终在怀念着自己的父亲呀。

        满秋大三的时候，喜欢上了历史系的年轻老师乔。乔比她大6岁，一米八的大个子，儒雅帅气，一表人才。乔有很多追求者，但他26岁了还没谈对象。乔的历史课讲得生动有趣，听他的课就像听故事一样，耐人寻味。每逢他上课，120人的大教室堂堂爆满，连走廊里都站满了学生，尤其是女同学居多。

        满秋是慢慢地喜欢上了乔的。乔不仅课讲得好，而且文章写得好，诗歌写得更好，文学天赋极高，经常在大学学报和地方的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乔的每篇作品，满秋看到都如获至宝，晚上偷着抄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课余时间默默诵读乔的文章，成为满秋淡淡的心事和美美的快乐。可以说，满秋是从喜欢乔的才气，又慢慢被乔帅气的外表吸引的，最后彻头彻尾地爱上了他，爱得义无反顾，爱得不能自拔，爱得无怨无悔。

        那个时候的大学里，学生和老师谈恋爱是大逆不道的。但曾经那么矜持和自律的满秋，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竟大胆爱上了自己的老师乔，并经常偷偷地给他写情书。还怕书信落到别人的手里，既不写名也不落款，给自己留一个小后手。可有一天满秋写给乔的信，还是不小心落在了另一个老师的手里，突然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而且传到了校领导的耳朵里。大家都猜到那是满秋写给乔的信，但又不能绝对地证明他们就是在谈恋爱，学校拿他们也没办法。只是可怜满秋啊，从此遭受了很多女同学的冷眼，就连自己最好的闺蜜也跟她疏远了，也不知道她们是出于嫉妒还是羡慕。

        满秋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她和乔的恋情在学校公开了。乔不仅儒雅帅气，而且体贴大气，对满秋特别疼爱。满秋爱上比自己大6岁的老师乔，是否在她的灵魂深处深深地藏着一份恋父情结呢，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们的爱恋，曾经成就了一段美丽的佳话，在那所大学里，被一茬一茬的学生传颂着。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方便的通信手段。每当满秋想乔了，她就会若无其事地在学校办公楼前走一趟，有时走两趟走三趟，直到乔看到自己为止。这时，他们就会如约而至，在学校的那个“樱花岛”偶遇相会。不过这个秘密还是被一些调皮的同学发现了，他们每次约会都会受到干扰。后来，他们干脆把约会地点改到了学校跟前的“紫薇商店”里。

        有一次，他们在“紫薇商店”约会，乔早早就来到了商店，给满秋买了很多她喜欢吃的糕点，却迟迟不见满秋到来。当乔在商店里转悠的时候，突然发现满秋在不远处深情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好熟悉好纯净啊，那眼神里有迷恋，有好奇，有崇拜，有期盼。乔心头一颤，本能地转过了身，以此来回避那抹纯净而热情的目光。当他转身的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没有继续在商店里逗留，而是落荒而逃了。

        往回走的路上，乔一遍一遍地回忆着那抹流盼的眼神，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们相爱的点点滴滴。近两年的相爱和陪伴，满秋已不仅仅是他心爱的一个恋人，已成为他离不开放不下的一个亲人。正是由于她的欣赏和鼓掌，他才把枯燥的历史课讲得津津有味，从而赢得了那么多的人脉与喝彩；正是由于她的崇拜和鼓励，他才写出了那么多文采飞扬的好文章，成为大学校园里的有名作家；正是因为她大胆脱俗而又热情真挚的爱，才让他青春勃发，阳光四射，成为大学校园的偶像和老师队伍中的青年才俊。他心里不仅充满着对满秋的无限爱恋，更充满着对她的无比感激。

        同样，满秋又何尝不是把乔当作自己的亲人甚至父亲呢！乔就是她的一切，在她的心里，“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她爱得那么投入，那么无私，那么淋漓尽致。就连大学放假，满秋都不回家，始终形影不离地陪着他，无怨无悔地伴着他。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是最值得感恩的爱。怎能让乔不珍惜，怎能让乔不感激呢？

        满秋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那座城市，工作安排在了文化馆，这是她喜欢的一个专业。乔的家庭属于知识分子家庭，乔的父母都在他们那所大学的附中当老师，乔的爷爷就是那所大学的老教授，乔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小学老师。乔的家人都知书达理，对聪明漂亮的满秋非常喜欢非常满意。乔家三代单传，乔是他们家庭的骄子，一家人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太多的希望，所以家人对乔的婚姻也非常重视。

        满秋毕业不到半年，就顺利地和乔结婚了，婚礼办得简约而隆重。当乔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对她说出那甜蜜而坚定的誓言时，满秋感动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从此，满秋和乔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婚后还是那么恩爱那么甜蜜。每天下班，乔都会骑着自行车到文化馆接满秋。而且，他们始终保留着恋爱时的那个小默契，就是每当满秋想乔了，就到大学办公楼前走一趟，于是两人便不约而同来到那个约会地点，十指相扣，甜蜜相依，恩爱得让满园的燕子都羡慕。

        然而，命运有时候是捉弄人的。就在满秋过着平静幸福生活的时候，她那刚强的母亲突然检查出肺癌而且是晚期，半年后就过世了。满秋从小没有父亲，现在又失去了母亲，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母亲临走的时候，她趴在母亲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哭喊着，娘您不能这样狠心，您不能这样扔下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呢！这位可怜的母亲，艰难地伸出瘦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满秋和她姐姐的脸，用微弱的心声反复重复一句话，好孩子要坚强，有爱不觉天涯远，我和你爹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看到此情此景，在场的所有人都流泪了。乔紧紧地抱着满秋，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疼她爱她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给她一个幸福圆满的人生。

        母亲去世后，满秋一年多都没有振作起来。活泼开朗的满秋，从此沉默了许多。乔对她更体贴了，公公婆婆一家人对她更关心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们一直渴望有个孩子，可始终没有。开始还没在意，可结婚第三年时还没有孩子，家人着急了，满秋和乔也着急了。于是，他们就不断地看医生，找偏方治疗，吃了很多药，受了许多罪，最后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医院，也没有治好，也没有结果。

        本来甜蜜的生活，变成了为了生孩子，四处求医求药，不仅苦不堪言，而且没有希望和尽头。后来检查的结论，是满秋不能生孩子。这个结果如雷炸顶，让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她常常想，乔家三代单传，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乔的身上。她不能为乔生儿育女，觉得对不起乔家，对不起心爱的爱人。从此患上神经衰弱症，生活也失去了光彩和幸福感。

        其实，乔并没有太在乎，因为他深爱着满秋，他不在乎两个人有没有孩子。他曾对满秋说，没有孩子不要紧，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好好地生活。乔的家人也从来没有埋怨，而且还做满秋的工作，让她别有压力，放下包袱。可问题就出在满秋自己身上，因为她对乔太爱，对这个家太爱。一个有知识有主见有灵魂的大学生，为了能生孩子，竟然迷信上偏方甚至神灵。她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罪，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地哭。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阻止不了她，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心爱的爱人断了这份希望。

        后来真的有一天，满秋彻底失望了。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蛮不讲理，变得胡搅蛮缠，又抽烟又喝酒。而且还气恨恨地说，自己得了神经病，都是被你们一家人要孩子逼的。从此，动不动就找茬和乔吵架，而且还摔东西砸家具。她那眼眸里昔日的温柔荡然无存，看乔时一脸怨恨。最后，满秋提出和乔离婚，并且说不离婚自己就要疯了，因为在这个家里喘不过气来。乔死活都不同意离婚，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让满秋回心转意，可以不要孩子但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满秋一意孤行，怎么都不回头了，后来发展到和大学同学频频出去喝酒，有时候彻夜不归。就这样，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在他们结婚8周年的那个秋天，满秋和乔办了离婚手续。办完离婚手续，满秋和乔回到家里，向公公婆婆和爷爷告别。满秋满脸泪水，给他们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反复说着对不起，谢谢你们！公公婆婆小姑子都哭了，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难舍难分。满秋满脑子空白，怎么走出那个家的都忘记了。最后，满秋向乔提出，能不能再去一趟大学里的那个“樱花岛”。他们在“樱花岛”相识，在“樱花岛”相恋，最后在“樱花岛”告别。

        满秋和乔离婚后，回了一趟老家，看了看唯一的亲人姐姐，她在姐姐地陪伴下去给父母上了坟，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至极。回到家里，姐姐不解地问满秋，你和乔那么相爱，他们一家人对你那么好，你后来在他们家那么闹那么作，最后发展到离婚，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晚上，满秋从皮箱里翻出两个笔记本给了姐姐，一本是她抄写的乔的文章，一本是她和乔相爱的日记。她哭着对姐姐说，就是因为我对乔太爱，就是因为乔和他一家人对我太好，我不那样做乔是不会和我离婚的，所以我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选择离开，我就是怕辜负他们呀，那样我会一辈子都活在自责中。假如还有下辈子，我会选择不要孩子，好好和乔相爱。

        第二天一大早，满秋悄悄地告别了姐姐，告别了生她养她的故乡，从此便杳无音讯。25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啊，满秋成为了一个传说。

        这些年来，我们高中的同学，几乎每年都有聚会。每次聚会，回忆满秋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因为我们都很想念她。

        满秋的故事，都是她姐姐讲给我们听的。关于满秋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她去了日本的北海道，成为了一位有名的职业画家，还是画人物，不过不是画男人，而是画女人，画日本穿和服的女人，画长发飘飘的美女，画幽怨的自己。也有人说，在北京的一家大饭店里见到过满秋，她现在是身价不菲的知名企业家，漂亮优雅，果断干练，不过她现在早已不叫满秋了。还有人说，满秋离婚后得了一场大病，最后郁郁而终，早就过世了。其实，我们都不愿意听到这种说法，我们更愿意相信满秋还活着，而且活得更精彩，因为我们都爱她。

        我回忆满秋姑娘，我写满秋的故事，绝对不是抖落自己那点小心思，怀念自己年少时那份可怜的小暗恋。我是带着浓浓的悲悯情怀和致敬诚意的。满秋真的好可怜，可以说命运多舛，悲苦多难，她爱得那么执着，但却爱得无疾而终。

        满秋是从沂蒙山大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虽然是有知识有追求有梦想的大学生，但却饱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在她的价值理念里，女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最后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传统观念殉葬，让人觉得无比惋惜。

        满秋对爱情那么执着那么笃定那么忠诚，让人心疼让人感动让人敬佩。但她却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低估了乔对她的感情。她怕辜负了乔，怕辜负了乔家，而选择离开，选择辜负自己。但是，当她选择离开的时候，不同样辜负了乔的爱吗？乔至今都没有结婚，他苦苦寻找了她的爱人25年啊。他等的头发白了，人也老了，但不老的是那份情感，是那份信念。现在，乔的爷爷和父母都过世了，陪伴他的只有妹妹和满秋留下的那两个笔记本……

        我写满秋的故事，我不敢写结局，我更不敢写结论。我只能默默地说，我是带着一种悲悯情怀，向满秋致敬！向乔致敬！向满秋和乔的家人致敬！向永恒的爱情致敬！

                               （2017年4月5日·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