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酱

东北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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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酱

 

张港

 

那位先生说了,一个酱,也值得动笔动墨?咦!不可这等说话。先生您是没吃过正宗东北大酱,没吃过俺奶做的酱,要是吃了,说话的就不是我了,您的嘴就闲不住了。

当年知青点,五方杂处之地,文化冲突的焦点。越是这路地方,人们越是珍视自家的地方特色,越是极力捍卫地方风格。南方人看不起东北人,常拿吃大酱说事儿;东北人也以连大酱都吃不讽刺南方人。学毛著的座谈会上,读着读着,一位上海小囡,忽的扭头就跑,出门就吐,哇的一下子。大家急送她到卫生所。她说:勿要,勿要,调个位置就好。原来是被一嘴大葱味的东北佬熏着了。大葱与大酱的关系,就是车与马、鞋与袜、烟与火柴,是不可分开的。南方人吃不消大葱蘸酱的味道,真是让人可怜。

我们听温州人讲话等于外语,分不出个数。两个人温州人挤眉弄眼,笑得前仰后合,哇啦啊呀,啊呜大酱,咿屋吁大酱。“大酱”是他们的外来语,没有对应单词。定是又拿我们的大酱耍戏。不敬于大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伸出拳头,让他们讲讲清楚。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原来,人家在说,一个姑娘手让炉盖子烫起了大泡,到卫生所开药,卫生员啥药不给,抹她一手大酱,回去就好了。神奇疗效,处方可笑。

我奶奶大个儿,大脚,能吵吵。奶奶只会写一个字:大酱的“大”,她先点一个点,然后引出五条放射直线。这样的奶奶决无功名事业之想,如若问她一辈子的得意事,她定会说“下酱”。因奶奶酱做得好,每年做酱时节,就成了屯子里的总指挥,年年导演着“长发屯大酱传奇”。屯里人对奶奶评语极多,其中一个是:吃她的酱,扇嘴巴子都不撒口。

有个电视剧,说的是大帅张作霖赴宴,让一帮刺客黑上了。刺客全是武林高手,乓乒乓乒一顿扫射,没伤大帅一根毫毛。弄了一六十三招,人家大帅根本就没在席上。张大帅那是正宗东北人,看不上桌上的海参鲍翅,一个人溜到后厨,享受上了大葱蘸大酱。这出戏别的全不行,所以我记不得名,但只这一节,写的真是有生活。有人说这是埋汰大帅,是说大帅老土。我不这样认为,说大帅老土的人是没理解东北大葱蘸酱的真正魅力。

正宗东北大酱,用的是“笨豆子”,什么中作983啦,什么合丰41啦,这路豆子全不中用。豆子一下场院,奶奶就开始工作了——挑豆子,而且要拉上我。半大小子讨狗闲,却得跟个老太太挑豆子,这不折磨人么?可是,我愿意。奶奶挑豆子跟变戏法差不多,一把豆子,个个溜圆,个个光亮,奶奶捏出一个,扔了,嘴上说“铁豆”。铁豆是不能发芽的,泡不起来。我就分辨不出铁豆,翻过来掉过去看不明白,咬成两半,也全是一样的。可奶奶她怎么就知道是铁豆子?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这招。其实不光是我,村里人绝大多数看不准铁豆子。

我记不得时间了,反正是到了那时候,妇女们一个一个串到我家,笑着脸问奶奶:“三婶,那个啥,豆子烀得了吧?”奶奶站上当院仰天望云,背反手道:“再挺挺,待这帮雁过完了,赶趟儿。”样子极像大战之前的林彪林总。

奶奶从不背后讲人,但讲过我娘,让我听着了一回。她跟王奶说:“光看有文化了,不行。酱都下不了,日子咋过?”我一听,心一激,好险呀。若是起初奶奶就知道我娘不会下酱,我娘就不是我娘了。从此,我对奶奶些微有了不满,也暗暗埋怨娘,连下酱都不会——大酱离间了我奶奶与我娘,离间了奶奶与我。这事让我认真了,数了数,一屯子人真没哪个娘是不会下酱的,只是好赖之别。我妈她也真是的。

那时,农村有啥大事?开镰、过年、娶媳妇,再就是下酱了。你队长也好,你书记也好,家里端不出好酱来,就不算是正经过日子人,就是抬不起头走道。东北谚语:大葱蘸酱,越吃越胖。那时候不讲补锌补钙补维生素,个个虎实,个个有劲,全是大酱养的。

再说下酱。用能装两筲水的大锅烀豆子,豆子烀得后,要捣碎,这是最要力气的活儿。可老奶奶不让别人上手,谁也不行。这活儿讲究太大,豆子太碎不中,太整不中,还要留一部分豆瓣。豆子弄得了,才让有劲的人上,我也跟着凑热闹。大面板上,叭叭叭,将烀好的豆子用力摔成小块,再把小块合成大块。摔得太实了,酱块缺气能闷死;摔松了,酱块进风能臭了。奶奶边上守着,检查质量,连爷爷都得听她的。

念过大学后,我对“大酱”的“大”没少琢磨:全国各地都有酱,可为啥单独东北这疙瘩的酱非要加上个“大”字?“大葱”这行,因为有“小葱”对着;“大马车”也行,因为还有“二马车”。只有“大酱”并无“二酱”“三酱”“小酱”“末酱”,这个“大”真没来由。想来想去,只剩一条:来自东北。东北,人大,地大,锄头大,什么都大。这个“大”正是东北风情的无意流露,这合乎,大酱与东北的确是一种不解之缘。

对于农村,酱块下缸,是个盛典。事前不少人已经围上奶奶,问时机是否已到。奶奶脸上少有的冷峻。这我明白,要是她发一句错话,一屯子的酱就有做瞎的可能,那样的话,俺长发屯人,上镇赶集的脸可都没了。

一天,奶奶问我:“今儿几了?”我答出农历日子——奶奶不要阳历。奶奶牵我走上岗子,中指在嘴里含湿,迎风伸出,又中指嘴里含湿,迎风伸出。这才叫我一回大号:“张港,看这天行不?”若不是分救济,不是报名上学,农村孩子是不称大号的,全“狗剩”“柱子”叫着。奶奶叫我大号,事情重大了。我不敢乱说,我也不明白。我让奶奶问得没招,就说个“行”,想让奶奶省心,再说,我也等久了下酱的场面。

奶奶回去喊爹翻缸。爹扔了褂子,一搬一掀,比我高的大缸就大嘴朝天了。这一刻,家家女人扎起了围裙,家家汉子露出臂膀,井台前排起了长队。

先是热的碱水,再是凉的井水,刷得院子成河才算拉倒。掰成大人拳头大小的酱块,放下缸里。下一步就是使水。使水没有定规,一是看酱块干的程度,二是看天气晴阴,三是看各家的口味。使水,放盐,这是做酱的关键,一家酱一个风味,一家酱一种情调,多是从水这儿来的,全在手上的准头。下酱就如文章,天下文章绝无一篇相同,同是佳作,有的激昂,有的哀婉,有的清新,有的缠绵,有的直抒胸臆,有的绕梁不绝,千百世界,尽在横竖撇捺之中,都是字典内那些字。大酱亦然。

酱已下得,缸上盖只高粱杆皮的席子“帽子”。奶奶递我条鲜红布条,说:“等日子好了,咱放鞭放炮。今年,不放了。”这话,奶奶年年说。奶奶说,过去大户人家全要放鞭的,二踢脚一震,“老孬”就不敢来了。老孬,传说是在酱中闹事的怪物,具体是什么,没考证出来。据老年人说,是萝卜精,大酱好吃了,人就冷落了咸萝卜,于是它就闹事。虽无鞭炮,但有红布条也中。我将红布条一圈拴在缸腰上,这是我的事,别人是不给干的。奶奶说,半大小子手干净,别人不——特别是娶过媳妇的。

做酱的最后工序是打耙。打耙是农家妇道日日的必修功课,酱耙子是农家必备的家什。酱耙子这物件有意思,一块普通台历大小一指薄厚的长方形木块,垂直装根一米来的木柄。这就是它的大概。那长方木块的长边是收腰的双曲线,样子很难描述,反正一看到大酒店服务员的领结,电脑屏幕上的“沙漏”,我就想起它。别看这小玩意儿,讲究贼多。只能用杨木、椴木制做,松木不行,松木有油子味;桦木不中,用不多长时间就裂。要紧的是酱不能见铁,见铁就腥,木片与柄的连接,为能用钉子,只能榫上,却要有极强的承受力。缸中的生酱,粘乎乎,滞扭扭,硬与酱耙子较着劲儿,拔出耙子,它还留个眼,老半天才消失。东北话“拔酱(犟)眼子”,说的就是这事儿。打耙最考验人的勤快,经常打耙,酱才香;懒蛋子下酱,没个吃。

做酱其实是个发酵过程,人们尽量为有益微生物提供最佳的生存条件,并且抑制其他微生物,要求掌握好温度、湿度、酸碱度、培养基,等等等等。虽然只是农村妇女的手艺,但做出好酱,其难度,其神秘,与可口可乐、茅台、镇江米醋可同日而语。

下乡后第一次回家,妈就问:“吃得好么?有酱么?”下乡那兴安岭山区本无居民,全是外来的,各省都有,只有几家做酱的,齁咸、黢黑。但在几乎无夏天的山里,也成了珍宝,可以当礼物端给干部。馋了时,我就帮人家砍柴、割地,吃人家酱时,想起奶奶。妈妈听我说出这些,叹声连连:“唉,奶奶在就好了。”下一次回来,妈妈说:“唉,我还真的下了一缸酱,唉,全黑了。”我知道,她在后悔:守着高人那么老多年,竟没学会下酱。

奶奶不在,广陵息声。东北大酱绝矣。

睡不着时,我竟傻想:要让我说了算,应该设个关东大酱研究所,大学应该开设大酱专业,以现代化破解奶奶之秘之诀。真能那样,这个世界会更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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