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跳舞中颇能引起性爱的方面:跳舞时有节奏的倾斜和旋转;他们转身时她的裙声飘动擦着他腿的那种方式。虽然多年来她和好多男人跳过舞,但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自己和一个男人靠得这样近。她吸气时,能闻到肥皂留在他皮肤上的强烈气味和他呼出的波旁威士忌酒的醇厚辣味。
她抬头看看他,准备说些轻松有趣的事,来缓和似乎已经在他们之间产生的古怪的紧张关系。但是,凡是她打算说的,还没说出口来就无影无踪了。他正注视着她,他的眼神盗走了她的话语。那是一种饥渴。
她一向认为蓝眼睛是冷冰冰的,然而毕晓普的眼睛却纯粹是火辣辣的。他只看她一眼,就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块空白渴望有人来填补,意识到潜入灵魂深处的一种孤独。她的心不禁剧跳起来,她意识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他们随着华尔兹舞曲有节奏地移止、倾斜。摇摆和转身,但莉拉已经不再听见音乐。
她突然胸部憋闷、浑身发热,她感到脸红了起来、人极度兴奋。突然呼吸也困难了,她张开嘴唇,似乎为了吸入更多的空气。这一动作使毕晓普的目光射向她的嘴,在她看来,仿佛他已触碰到她,仿佛他已吻住了她。
在生活中,她从来没感觉到和另一个人有过这样一种关系,似乎她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有节奏地呼吸。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他把她拉近一点儿,他的手指在她的腰窝处移动。莉拉的身子歪向他,她忘记了周围环境,忘记了一切,只想更挨近他,只想弄清楚自己感觉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觉。
这支舞曲就要结束了。他让两人停了下来。他的手仍逗留在她腰上,这一举动跟礼貌没有关系,跟依然盘旋在他们之间的那种感觉却很有关系。莉拉盯着他的脸,似乎有所期待,虽然究竟期待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已发生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太深了,太牢固了,无法不承认。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明白他感觉到了。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出来。这是──
“我想这场舞该和我跳了吧。”这句有点哀求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一片玻璃上,打破了毕晓普和莉拉之间的紧张气氛。
莉拉眨眨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说话的人。虽然她自小就认识尤斯塔斯·史密斯,但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有着一张瘦削的麻子脸的人叫什么名字。仿佛她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刚刚回到此时此地。
“我不──”她想告诉尤斯塔斯,他认为这场舞该和他阶是弄错了,虽然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没有弄错。但是,她不可能和他一起跳舞,尤其是当她和毕晓普──
“谢谢你和我跳了这场舞,亚当姆斯小姐。”毕晓普打断了她婉拒尤斯塔斯的话。莉拉的目光急忙转向他,但他没有正视她,只是微微一鞠躬,转身走开了,让她和尤斯塔斯·史密斯一起站在舞池的中央。莉拉的目光追随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把她的舞伴给忘了,甚至在舞伴领着她翩翩起舞时也是如此。
这一晚的其余时间里,毕晓普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莉拉的经验中,任何聚会,不管参加的人有多少,通常你可以一再地看到同一个人。她无疑常常见到毕晓普,但只是从舞厅的另一边见到他。有好几次,当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从他身边掠过时,她看到他站在舞池的边缘。她不止一次地认为她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但是,他没有接近她,而利拉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自己接近他。今晚,她已有过一次近于轻浮无耻的举动;她不愿意再这样。
她一边喝香槟酒,一边与哥哥的客人们闲聊,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她的头脑里总是在回想他他们跳舞的那些时刻。她说不清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心里明白那些有着强烈感觉的时刻并不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那种关系的含义是她以前从不知道的。
当然,这没有任何意义。她一遍一遍地暗暗叮嘱自己,就像她一口一口地抿一杯香槟酒那样。如果认为她同毕晓普·麦肯齐有某种特殊的、神秘的关系,那是荒唐的。不管这个男人多么巧妙地设法装出一副文明的样于,他实际上是一个暴徒。无疑,他一点儿也不像她那亲爱的、讨人喜欢的比利。
想到去世的未婚夫,莉拉不由握紧手中高脚酒杯的柄脚。她心头又出现那种熟悉的、复杂的感受──心疼和悲哀;对他的死感到生气,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内疚。近来,她有一种很深的怨恨情绪: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她自己的生命似乎已随他的生命一起结束了。
莉拉灌下了杯中的最后一点香槟酒。她意识到自己脑袋里有一种并非令人不愉快的闹哄哄的感觉。她把酒杯放在桌上,转身打量舞厅,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寻毕晓普的高大身影。为了让参加舞会的人涌入楼下的休息处,通向门厅的大门已被推开,毕晓普站在敞开的门道处。但是,就在她看见他时,他转身离开了舞厅。
他是在离开。莉拉心里就像他告诉过她那样肯定。他并非只是溜出去抽一根烟,也并非去书房和人一起打牌,他是在离开舞会。明天,他就要离开河道老宅了,就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莉拉过了片刻才弄清在她心中翻腾的情感:恐惧;他离开后,她又会孤单单的,被关在追忆比利的玻璃笼子里,他的死永远使她和生活隔绝开来。她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悄声说:她是可笑的,但是,只有毕晓普才握有打片这一笼子的钥匙的信念,很快就压倒了这一声音。
为这一信念所驱使,莉拉朝他已经穿过的门道走去。她走得很慢,因为一路上她得和六、七个熟人交谈几句轻松的话。到她最后能溜进门厅时,毕晓普离开舞会至少已有三十分钟了,但她的紧迫感并没有减弱。她急忙穿过门厅,由于步子加快,她的裙子窸窣作响。
直到她走到二楼,沿着走廊朝毕晓普住的房间走去时,她才想到她还一点不晓得对他说些什么。她几乎无法指望他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她敲响他的房门。
房间里不是马上有人回答,她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出去了。当门突然打开、毕晓普站在门口时,她“嗖”地吸了一口气。他已脱去甲克衫。解掉领带,只穿了一条长裤和一件白衬衫,衬衫上面的三个扣子已经解开,露出强健的脖子和一块令人感兴趣的、楔形的皮肤,皮肤上覆盖着黑黑的汗毛。他看上去甚至比在舞厅时更高大,更阴郁,更令人生畏。她瞠眼望着他,她的思绪全散乱了。
“亚当姆斯小姐。”仅仅称呼她的姓,声调呆板。
莉拉咽了一口气,竭力摆出一副平静的笑脸;当胸口似乎什许多蝴蝶在发狂似地扑打翅膀时,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我想弄清楚仆人们是否满足了你的需要,”她说;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借口,她便抓住不放。
这句话说完后,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后,毕晓普竖起了眉毛,像是在缓缓地作出评论。莉拉的脸蓦地红了,但她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安详。她毕竟是他的女主人,至少在明天苏珊成为他的女主人之前是如此。当然,除非有谁认为苏珊从她和道格拉斯盟誓成婚那一刻起便是他的女主人。莉拉皱了皱眉头,她试图奋力遵守处理这种特殊情况的社交规则。
“抽空检查仆人们的工作情况,是吗?”毕晓普问。
当然是这样。“没什么,”她从容地说,“你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这里住得是否舒适。”
他望着她,那双蓝眼睛似乎被什么东两覆盖着,他的神情难以捉摸。莉拉克制住想摆弄手中扇子的强烈欲望,以平静的目光迎接他的目光,仿佛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子在深更半夜时离开舞会、去敲一位绅士的门,是很个常的事。毕晓普似乎已经得出某种结论,因为他从门口后退一少,打手势示意她走进房间。
“一切都井井有条,欢迎你亲自来看看。”
莉拉踌躇了片刻,意识到内心深处敲响了警钟。有什么东西在告诉她:朝门内跨入一步,将伴随着她尚未考虑过的危险。她的生活也许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正是这一想法为她做出了决定。因为不管别的情况会怎么样,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如果她的生活依然如故,她就根本不会有自己的生活。
她跨入毕晓普的房间,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似乎和这个世界断绝了关系。她转向毕晓普。他伸出手来,把她拉入怀中,她十分乐意地依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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