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押不芦,后羊踯躅
南宋末,从回回国传入了一种神奇的“押不芦”,有人以为它就是曼佗罗,其实不然。该药最早见于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和《志雅堂杂钞》。《志雅堂杂钞》把该物描写得非常神奇可怕,据说押不芦来自数千里以外的回回国(今阿拉伯国家),外形“全似人形,如人参之状”,但却生在地中数丈深的地方。只要伤了此物的皮,其毒气就会散发出来,着人就死。据传采集的方法是:先开一大坑,可以站人,然后此人轻轻地将皮条捆扎在押不芦上。皮条之前,绑在狗脚上,再用棍子打狗。狗跑的时候拔起押不芦,狗感毒气而死。人再把拔起来的押不芦另外埋在土中,过一年以后再取出曝干,加别的药来控制其性。此药“以少许磨酒饮之,即通身麻痹而死,虽刀斧加之不知也。”过了三天,再以少量药物投入,人就活过来。据说当时的御药院还有二枚此药。 周密并没有亲自见到此物,辗转听来,因此不免夸大其毒性。
押不芦究竟是一种什么植物?周密只说了出回回国,形似人参。它并非曼佗罗。曼佗罗在中国是极为普通的野生植物,周密不至于用如此神秘的口气来描述它。再从形状来看,也完全不是曼佗罗。据日本本草学家宫下三郎的考证,“押不芦”是阿拉伯语“yabrūh”的译音,属于曼陀茄属(毒参茄属)植物(Mandragora officinarum L.)“欧伤牛草”之类。 主要分布在地中海和喜马拉雅。这个属的植物有粗厚的块根,有的很像人形。西方医学很早就把本品用作麻醉药,只不过晚到宋末元初才从西方传入中国而已。至今新疆某些地区的维医还使用押不芦,但却不是作为麻醉药,而是因它形似人参,被作为“热参”使用。其毒性固然有,但绝非周密说的那么可怕。由于押不芦主产西方,需要进口,所以中国一般医生很难用到此药,医药书也很少记载。或以为押不芦是“坐拏草”,这也是误解。“坐拏草”虽然在宋代以后也在麻药方中使用,但到现在还不清楚它的植物来源。此药最早见于宋•苏颂《本草图经》,属于本经外类药。该药有图,生长在江西吉州(今吉安)及滁州(今属安徽),根本不是阿拉伯进口的植物。该药主要功效是治疗风痹,可以治跌打伤。
元代的麻药也比较兴盛,这是因为元代的战伤外科比较发达,整合骨折损伤经常需要麻药。危亦林是元代著名的医家,他写的《世医得效方》(1337)中有专门的“正骨兼金镞科”一章,其中就有专门的“麻药”一节。
“麻药”即现在的麻醉药。但在中国古代,只有麻或醉,却从未见两字连用者。“麻醉”是日本人在中医麻药基础上归纳出来的一个名词,以后又返传中国。危氏麻药方名叫“草乌散”,其药物有草乌、川乌、坐拏草、木鳖子、紫金皮、皂角、乌药、杜当归、川芎、木香、半夏、白芷、茴香共十三味。该方主要用在损伤脱臼时,“用此麻之,然后用手整顿”。从该方加减,可以得知其产生麻醉力的主药:“伤重刺痛,手近不得者,更加坐拏、草乌各五钱,及曼佗罗花五钱入药。”可见坐拏草、草乌、曼佗罗花是其中最重要的药物,加重剂量就可以镇痛麻醉。其方有坐拏草,可能因为危亦林是江西人,比较熟悉当地所产此药。全方用红酒调下,可以达到“麻倒不识痛处”的效果。这时“或用刀割开,或用箭去骨锋”、“或箭镞入骨不出,亦可用此麻之,或用铁钳拽出,或用凿凿开取出”,病人就感觉不到痛苦了。需要病人清醒,就用盐水灌服。
此外,危亦林还专门谈到了“用麻药法”,提示凡是因外伤骨肉疼痛,整顿不得的患者,都可以使用麻药。其法“先用麻药服,待其不识痛处,方可下手。或服后麻不倒,可加曼陀罗花及草乌五钱,用好酒调些少与服。若其人如酒醉,即不可加药。”从中可以看出危氏对麻醉的深度、药物及药量的控制都是很到位的。他反复告诫用麻药要看人的老幼、有力无力,注意用药的时间,“已倒便住药,切不可过多。” 从这些描述中,可以得知元代在麻醉条件下的伤外科手术已经达到比较成熟的水平。危亦林是江西南丰人,他的这些外科麻醉术的知识在当地影响比较大。明代吴文炳是江西南城人,其乡与危氏故里紧邻,他所撰的《军门秘传》(十七世纪初)一书就转录了危氏的麻药方。
明、清之时的麻药方更加众多。近人对明清医药书中的麻药方已经进行过梳理 ,故不赘述。有些麻药方是辗转抄传,也有些则有所创新。其药物组成主要是在宋元麻药方的基础上再加调整。草乌、川乌、曼佗罗(洋金花)、大麻花等依然是各种麻药方的主力。但明清之时用得较多药物是羊踯躅。
羊踯躅是杜鹃花科植物,即黄花杜鹃。此药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就有记载。从它的名字就知道它对羊具有毒性(羊吃后踯躅而死),所有又有闹羊花、羊不食草、惊羊花等别名。因为“子类芝麻,故一名山芝麻”,其花又叫芝麻花,很容易与食用的芝麻混淆。
元代及其以前,该药虽然多用于风痰注痛、痛风走注、风湿痹痛、风虫牙痛等,止痛作用比较明显, 但在麻药方中还没有见到过。明清之时则不然,闹羊花的麻药地位陡然提高,成为外科圣药,为方术家麻药所需。本文前面谈蒙汗药组成的时候就已经提到,明•梅得春《药性会元》、清•张中和《资蒙医径》的蒙汗药,其主药就是闹羊花。尤其是清代官修医学教科书《医宗金鉴•外科心法要诀》“麻药类方”三方中,有两个(整骨麻药方、琼酥散)含有闹羊花。这两个方都是用于开针、取箭头等外科手术。 另外还有“夹伤”所用的“琼液散”,单用一味闹羊花为末,每服五分,先饮醇酒至半酣,再调药、饮至大醉为度。要求“静卧勿语,语则发麻。至次日其麻方解”。此方主要用于消肿止疼。另“琼液膏”也含有闹羊花,用来外用止痛。 由此可见,闹羊花已经从过去的止痛,进而被用来麻醉,成为明清新兴的麻醉药。现代的药理实验证明,闹羊花的确有明显的镇痛作用,尤其是干燥成熟的果序(八厘麻),其粉末镇痛指数与鸦片相近。
除上述历代主要麻醉药之外,用作内服麻药或外用麻药者还有茉莉花根、蟾酥、细辛等,但它们的使用都很有限,故不赘述。
尽管清代官修的医学教材也收入了麻药,但它们主要是用于小手术,也就是取箭头之类,并无用于腹腔等大手术的记载。这是因为中医学术整体已经从内、外治并重向偏好内治发展,就连最多使用手术的外科也是如此。因此,中医的麻醉药虽然绵延不绝,却再也没有宋、元时的辉煌。但是中国宋代以曼佗罗花为主的麻药方经过日本医家华冈青洲的改良,于1805年成功地施行了乳瘤摘除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特定背景下,重新开始尝试在现代条件下使用中药麻醉,结果当然证明中药麻醉是成功的。然而时代毕竟无法倒退,一旦特定背景消失,外科手术的中药麻醉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几乎被现代的中医生忘却殆尽。只有古代小说中的蒙汗药,总是给新来的读者留下疑团:古人真有这等厉害么?是,确实不假。本文已经解答了这个问题,并把中药麻醉药及其发展简史粗粗地梳理了一遍。不过应该提醒读者:现代也有蒙汗药,其内容不过是把曼佗罗之类的麻药换成让人沉睡的安眠药而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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