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墓园》作者：瓦雷里 翻译：姜山&老滕

保尔·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大师，法兰西学院院士。保尔·瓦雷里在大学时代便突现出他的诗歌天赋，当时就有报纸预言：“他的名字将在人们的口头传颂。”但在结束法学院的学业，获得法学士学位的前后，一种柏拉图式的清心寡欲情绪控制了他。1892年9月他同家人前往热那亚度假，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可怕的夜晚”，他决定放弃诗歌和爱情，献身于“纯粹的和无私的知识。”在其后的二十多年，瓦雷里在国防部、哈瓦斯通讯社等处工作，但求知和深思的习惯，已成为他的生命根源了。

《海滨墓园》

作者：瓦雷里    翻译：姜山    朗读：老滕

我的灵魂，不求永生，但求尽量领悟实在之义。

穿过耸动的的树枝与石墓，看见静谧的穹顶上，群鸽漫步。正午用光焰编织海面，那永动的海！噢，思辨之后的报偿，是长久注视神祇的宁静！

何等的精工巧作与纤细光线，打磨出碎钻般难以琢磨的水沫，何等的平静正在生成！如太阳临渊停步，烛照一个终极理由的纯粹作品，时间闪亮、梦即是知。

稳固的宝藏、密涅尔素朴的神殿，巨大的宁静、显明的矜持，泰然 的水，火幕下的在你体内守护着大片安眠的眼睛，噢，我的沉默！……灵魂中的琼楼，万千金瓦铺就的峰巅，穹顶！

时间的庙宇，涵在一声叹息里，这纯粹的一刻，我登楼，适应着高度，环顾大海；如我给众神的至上供奉，这闪烁的从容的目光，在高处播下主人翁高傲而质疑的种子。

如一颗果实在欢乐中融化，在吞噬它的口中，消亡化成快意，我呼吸着来日化作的烟尘，天空向被燃尽的灵魂歌唱，通过海浪的低吟与律动。

美的天空，真的天空，看看我如何衍变！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深陷强大却难以言表的倦怠，我把自己交给这光明的空间，我的影子从逝者的屋宇上掠过，我驯服于它轻盈的动作。

像一个灵魂曝露在夏至的光炬下，我承受着你，可敬的、光明的正义裁决者，你佩戴者不带一丝怜悯的利器！我将你复位于至纯至上的位置：看看你！……不过，孕育光明，意味着同时带来阴影，那悲戚的另一半。

噢，只为我、我一人，在我体内，心的周围、诗的源头，空虚与纯粹的结局降临，我等待内心的宏大发出回声，像一只苦涩、幽暗、低鸣的水罐，永远指向未来的空洞，在灵魂深处轰鸣。

知道吗？你佯装被树叶俘获，像海湾咬啮这些嶙峋的铁栏，掠过我闭合的双眼与炫目的秘密，哪个尸身将我拖到它疲惫的终点，哪张面孔将它引入到这片埋藏骨殖的土地？一颗火花，思衬着我生命中的逝者。

这片关闭的圣地，在无形的火焰下，土地的碎块奉献给天国之光，这里令我欣喜，被烛炬主导，由金子、石头和树荫构成，森森的大理石在丛丛暗影上摇曳：忠实的海，倚在我的墓群上安睡！

出色的母犬，驱离了朝圣者！带着牧人的微笑，我独自一人放牧神秘的羊群，我那成片的、宁静的白色坟墓，把蹑手蹑脚的鸽子赶得远远，以及空洞的梦、好奇的天使！

未来降临，一派倦怠。麻利的昆虫刨着干土；万物烤焦、萎顿，化入空气，融进无名而无华的元素……生命广袤，迷醉于逝者，苦涩品来甜蜜，精神一片清明。逝者善藏在这片土地之下，土地再次温暖他们，烘干他们的秘密。高悬的正午，纹丝不动，思索着自身、安适自足……完美的穹顶啊，无暇的冠冕，我是你体内那悄然的嬗变。

只有借助我，你才能盛下你的恐惧！我的悔恨、疑惑、局限  ，是你伟大钻石上的瑕疵……不过，在沉重的大理石之夜，那与树根为伍的幽晦人群，已慢慢地和你结党。他们已消融在一片厚重的虚空，红土饮下了这白色的物种，活下去的天赋传递给繁花!死者的巧嘴雌黄、独门机巧、特立独行的精神，哪里能寻？驱虫。在曾涌出的洞里穿行。

挑逗下女孩儿发出的尖叫声，明眸皓齿、润湿的睫毛、玩火的迷人酥胸、顺从的朱唇里胀满的滚烫的血，上天最后的恩赐，以及将其掩护的手指，万物回到地下，重新加入这场游戏！

而您，伟大的灵魂，渴望一个不再被谎言染色、由此刻的海浪和黄金为凡尘之眼打造的梦吗？化成烟尘之际，您会高歌吗？来吧！俱往兮！我是蚀满空洞的存在本身，连神圣的焦虑也会散尽！

瘦削的黑底镀金墓碑，被不堪的花环围绕，象征着不朽，给人以安慰，像用死亡塑造一只母亲的乳房，多美丽的谎言哟，多虔诚的花招！有谁认不出来，又有谁不嫌恶，这空空的骷髅和这永恒的微笑！

埋在深处的先人，被弃居的头颅，在一铲铲土的重量下，化作尘埃，分不清我们的脚步。地鼠才是真实的，虫蛆也不容辩驳，它们不为石板下安眠的您而活，生命才是它们的粮食，一定不放过我！

爱，可能，或是余恨？它们秘密的牙齿离我这么近，以什么名义下口都合适，无所谓！它们窥视、发愿、做梦、触摸！我的肉体供它们取乐，就算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我也是作为这些活物的一部分而活着。

芝诺！无情的芝诺！埃利亚的哲人芝诺！你用一只羽箭，将我射穿，那只鸣响着、飞翔着的箭，凝固在空气中！鸣响中，箭给了我又夺走我的生命！啊！太阳……灵魂的龟甲状暗影，阿基琉斯大步流星，纹丝不动！

不，不！……起身！投入下一个年代！打碎吧，我的身体，打碎这迷思的形态！啜饮吧，我的心胸，啜饮那新生的风！海呼出一丝清凉，送回我的灵魂……噢，这带着咸味的力量！奔向海浪，让生命向泡沫飞溅！

是啊！充满谵（zhan）妄的大海，裹着豹皮，身披缀满万千太阳图像的短氅，像纯种七头蛇，在寂静的喧嚣里，迷醉于它蓝色的肉体，反复咬住自己闪闪发光的尾巴。

风起兮！……总要尝试生活！浩瀚的风，翻开又阖上我的书，海浪在岩石上撞成碎末，四下喷射。飞散吧，令人昏胀的书页！粉碎吧，海浪！与海浪一起粉碎吧，这平静的穹顶，连同那些啄食的鸽群般的帆影。

                                                        瓦雷里（1871-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