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死之印象

赵丽宏|死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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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对死亡有直观的印象,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去乡下,镇上死了个产妇,很多人都去看,我也跟着大人去看。


产妇仰躺在一块门板上,身穿一套黑色的衣裤。她是难产流血过多而死,孩子却活下来了。


产妇大概20来岁,她的脸色苍白,但神态安详,像一尊雕塑。她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哭。她却毫不理会,只是默默地躺着,平静地躺着,没有一点痛苦和忧伤的表情。


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一个死人,却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当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产妇苍白而美丽的面容,还有他的丈夫,一个悲痛欲绝的年轻男人。


他手中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坐在产妇的身边,别人嚎啕大哭时,他却只是无声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他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他的目光,除了看死去的妻子,就是看手中的婴儿。


看妻子时,他的目光悲凄哀伤,看婴儿时,他的目光就非常复杂,既有爱怜,也有怨恨……妻子就是为了生孩子而死去,她为自己的后代流尽了身上的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个死,一个生,死的丧仪和生的庆典,在同一时刻进行,夹在这两个仪式中间的,是那个丧妻得子的年轻男人。他的无声而哀怨的复杂表情,我至今仍记得。



死神多半是突然找上门来的。谁也无法违抗死神的时间表。电影中,常常看到病人临死前讲很多话。躺在床上的人,也知道自己已到了弥留之际,垂死的人说完了想说的话,然后从容死去。这样的情形,在生活中毕竟不多。


不过,人的意志,有时候真能拖延死神的脚步。这种意志,常常是出于一种本能,出于心灵深处的希冀,这种本能和希冀是如此强烈,竟然使死神也望而却步。


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很动感情地告诉我一个关于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母亲。


很多年前,他的母亲在乡下病危,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得到消息之后,星夜兼程赶回家乡,想最后看一眼母亲,和母亲说几句话,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他得到消息时,病危的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他赶回地处偏远的故乡山村,要花五六天时间。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形容枯槁,只剩下极微弱的一口气,连说半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双眼微合,看上去就像一具尸体。但是,每天傍晚五点左右,她会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外。这时候,经过山村的唯一一班长途汽车正好从远处经过。


当汽车的引擎声轻轻从窗外飘来时,老太太那几近熄灭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发亮。人人都知道,她在期待远在他乡的儿子归来,她想在离开人世前见儿子一面。家乡的人们已经开始为他的母亲准备后事,大家都知道,他不可能赶回来,来不及了。


然而奇迹发生了——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四天过去。他的母亲依然活着!她的意识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游丝,随时可能被风吹断,可就是飘而不断;她的生命像燃到了尽头的烛火,很幽很幽,只剩下米粒般的一点,若隐若现,但就是不灭。


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挚切之情,战胜了气势汹汹的死神。


到第五天下午,当长途汽车的引擎声飘进来时,这位垂危的母亲,用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她模糊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儿子风尘仆仆的身影……


朋友讲这个故事时,眼睛里含着泪水。他永远无法忘记母亲临终前的情景,母亲拉住他的手,欲说而无声,千言万语,凝成两滴晶莹的泪珠,在她凹陷的眼眶中闪动……


心如冰铁的死神,大概是被母亲的一颗心感动了,竟然守在她的身边耐心地等了五天,眼看这位母亲生时最后的愿望成为现实,他才不慌不忙地把她带走。就这样,如愿以偿的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平静地死去。死亡,在她的脸上竟化为宽慰的一笑。



死和生一样,是生命的一个事件,是大自然的一个奥秘。在人生的旅途中,死是最后一个环节,谁也无法逃脱这个环节。


然而这个环节,似乎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生死由命”,孔夫子如是说。这“命”是什么?是无常?是无奈?是飘忽不定的风?是变幻无形的影?难道真有一种在冥冥之中,安排着一切、操纵着一切、摆布着一切的神秘力量?


没有人能对这个问题,作令人信服的明确答复。


不过,把死神的缰绳牵在自己手里的人,生活中不是没有。


在报上读到过一则令人难忘的新闻:一位女医生,患癌症,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女医生将病情瞒过了所有的人,一直工作到耗尽所有的体力,躺倒在床上。


这时死神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在她的身边游荡。然而她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动向死神伸出了她的手。她选择了速死。她决意用自己的死,为人类的医学作一次试验。


她在自己身上注射了致命的针剂,然后非常冷静地打开笔记本,记录注射之后身体的感觉和精神的变化,记录她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感觉。


翻江倒海的绞痛、天旋地转的昏厥、抽搐、幻觉、黑暗……她用颤抖的手,记录着她感受到的一切,一直书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要用自己的死,为世人留下一份科学的档案。


也许,她的试验在医学上没有多少价值,但是,面对着她颤抖歪斜的笔迹,谁能不怦然心动?


现在很多人在争论,是不是可以对在痛苦中等待死神的病人和永远失去意识的“植物人”实行“安乐死”。


我认为这样的争论,最终会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结论,这结论应该是允许被痛苦折磨的垂危者,安然地走向他们的归宿。既然死神的拥抱已经无法避免,与其慢慢地被折磨至死,使自己受罪,也使旁人痛苦,那么,加速死亡的来临,大概不能算不人道。


“只有死亡是不死的!”作为血肉之躯的终点,死亡将以它独特的形态凝固在世界上。



“上帝将夭逝作为礼物献给最亲爱的人。”这是拜伦的诗句。


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画出上帝的模样,也没有人能描绘天国的景象。然而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在流传着上帝和天国的故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种流传,因为生命中存在着神秘的死。


死像一条宽广的河流,缓缓地在大地上流着,在人群中流着,它的浪花每时每刻都在我们周围翻卷,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将无声无息地被它卷走。


死也像一座沉默的山,生时所有的欢乐痛苦和哭笑喧闹,都埋藏在其中。没有人能够越过这座山。


死是无穷无尽的黑洞,这黑洞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再活泼再美丽再强悍的生命,最终也要被它吸进去,吸得无影无踪。


死像一朵白色的花,在寂静中不动声色地开放,并且把它的花朵凝固在黑暗里。世界上,只有这样的白色之花,是不会凋谢的。


死,其实是生命在庄重地宣告:请记住,我曾经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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