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怡然山水一醉翁

人生自是有情痴，怡然山水一醉翁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官场此路不通，则另辟蹊径，这是中国文人的自我调节机制。这种机制一般为两种，一种是愈挫愈勇死了命地干，直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以证明“挫折是最好的老师”这种说法的正确性。司马迁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左秋失明，厥有《国语》，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而他自己也是在遭受宫刑之后成就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伟大历史著作《史记》的。另外一种就是远离庙堂，在遥远的江湖中寻找快乐。对于欧阳修来说，带着一腔热血投身社会，做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的梦，但现实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官职被降，名誉受损，故友零落，无人理解，虽竭尽全力帮助他人，但别人好像对他都不感冒。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自我心理的有效调节，欧阳修恐怕早已抑郁了。但欧阳修自我修复能力和自我调节能力绝对一流，他对挫折淡然视之，将个人毁誉置之度外，他到一处爱一处，用苏东坡的话说就是“心安之处即故乡”，管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无论什么挫折，无论多少污水劈头盖脸，欧阳修工作照干小酒照喝小曲照唱，俨然一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雅士风度。他酒量不佳但喜欢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有千古名文流传后世，所以他号“醉翁”。

欧阳修晚年远离官场，培养了若干风雅的兴趣爱好。他自号“六一居士”，在自传体散文《六一居士传》中，欧阳修回答了何为“六一”：“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欧阳修在向世人宣告，他已经厌倦了官场蝇营狗苟的生活，他要学五柳先生，做“六一居士”，在读书、鉴赏碑铭、弹琴、弈棋、饮酒中悠然自得。

早在第一次被贬谪湖北夷陵时候，欧阳修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乐观的心态。三十岁的黄金年龄被下放到穷山僻壤，欧阳修的心里先是有些不快，后来发现此地风景秀丽别有洞天，心里马上就泛起了快乐。“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崎岖几日山行尽，却喜坡头见峡州”。后来到了夷陵之后，发现这里民风淳朴，马上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他在《黄溪夜泊》中写道，“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竟然感谢这次被贬，不是被贬怎么能发现这个如此美丽的地方呢，可见他是个以快乐为旨归没心没肺的人。在滁州，他大力发展文化旅游产业，修建醉翁亭、丰乐亭，写下了《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千古名文。最近安徽滁州在中央电视台推出了城市形象广告，其广告语就是用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名句，可见欧阳修对滁州影响深远。

在滁州期间，欧阳修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经历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桃色事件，他秉承“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念，以“宽简”为美，不搞严刑酷法，让老百姓自得其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折腾”，寓社会管理于社会治理之中。他深入群众，没有一点官架子，经常带领下属和百姓游山玩水，“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太守和下属们玩游戏喝大酒，不亦乐乎。

欧阳修或许会偶然想起自己的绯闻，想起自己的不幸，但在诗酒之中、山水之间，他选择的是乐观地面对所有的打击。他是个快乐的人，和范仲淹不一样，范仲淹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每天想的都是国家大事，“先天下之忧而忧”，而欧阳修则想得开，他奉行的是快乐至上的原则，他追求先天下之乐而乐，最重要的是与民同乐，甚至是与民同醉。他忘记了烦恼，他的心在“山水之间”。他写信给朋友说，“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

几年后，欧阳修被从偏远小城市，调到国际大都市扬州，他的心情更加愉悦。到任之后，三下五除二就把扬州治理得政通人和有声有色。工作闲暇之余，欧阳修恢复了他的文人本色。修建平山堂，肆无忌惮地吃“花酒”。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欧阳修每次宴会前，总是在宴会的院子和大厅里摆满荷花，玩一种叫“击鼓传花”的游戏，众歌伎穿梭其中，欧阳修和他的下属们玩得天昏地暗，早已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趁着酒兴，他写下了这首颇有桃色韵味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上片写春闺女子眼中所见之景。“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身在深深之庭院，杨柳堆积着莫名的愁怨，帘幕隔开了与爱人的距离，仿佛远隔千山万水。爱人此刻在哪里？女子心头一紧，怕不是在灯红酒绿处，和别的女子冶游嬉戏吧？寄思念于担心之中。

下片写女子的心路。在无端就会堆起思念的春天，此刻雨横风狂，春花落尽，眼看着韶光已尽，她想挽留住春天，但留得住思念，挽不住芳华，没人说话，只好含泪问花，但是花儿也是那么冷漠无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一刻，欧阳修化身为满怀愁怨的姑娘，将一个思春少妇的心理描画得极为传神，可以说是欧阳修词的典范之作。连极为挑剔的李清照都对此词大为赞赏，据李清照《临江仙》词序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欧阳修在扬州的时间不长，但扬州那旖旎的风光，却让欧阳修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一头扎进扬州的湖光山色中，做起了快乐的文章太守。他念念不忘在扬州的生活，多年以后，他写下了让扬州平山堂蜚声中外的传世佳作《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颇有豪放词的神韵。“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写登高所见，群山如万马奔腾尽入眼中，远山含黛，似隐似现，如一幅泼墨山水。下阕尽显欧阳修的豪气，他毫不谦虚地自诩为“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倒是真的，但“一饮千钟”却有点吹牛的味道了。吹牛不是欧阳修的本意，但“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虽说是希望别人及时行乐，这何尝不是欧阳修的自我安慰呢。这首词引得他的学生苏东坡极为眼红，后来苏轼过平山堂，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苏东坡对欧阳修在风波险恶的人生中仍能如此豁达乐观而仰慕不已，事实上，在这方面，苏东坡确实得到了欧阳修的真传，他在数十年的宦海沉浮中，始终保持了乐观向上的阳光的心态。而“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和欧阳修后来所写的《圣无忧》，在情感上极其相似。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这应该是欧阳修一生的总结。暮年之时，曾经天真的欧阳修终于认清了社会残酷的现实，世路风波险恶，不如及时行乐。美人美景美酒，哪怕世事消磨，人情冷暖，如能“一醉花前倒”，则万事可以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