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谈尼古拉·布维耶“世界之道”(二)

杨照谈尼古拉·布维耶“世界之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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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本书是布维耶所写的,在1953年他的一部经典的旅行文学作品,在中文的版跟原来的法语的版本一样,里面有维尔内所画的48幅的插画,所以是非常精彩的一本作品。

 

这本作品之所以精彩,是因为它记录了很多我们不觉得在旅行文学上面会看到的。因为两个年轻人当年,布维耶才二十四岁,只带了四个月的生活费,却想要去进行两年的旅行。一方面就是维尔内一路画画,希望把他的画卖掉;然后布维耶他可以干嘛?他可以写稿、他可以演讲。

但是写稿需要有刊登稿子的地方,所以他就描述他们在塞尔维亚的时候呢,就有人跟他讲,要他写什么样的文章。因为他来自于瑞士,所以总编辑就跟他说:“你们国家的妇女没有投票权,你用这个主题写个版面吧,写你的感受,直说就好。”

 

布维耶对妇女没有投票权,本来没有明确的想法,他还是写说“妇女没有投票权其实也不坏,或许这是因为我在南斯拉夫呆了几个星期之后,觉得宁可看到妇女少过问一点政治,多花一点心思让自己明媚可人。我甚至还引用La Fontaine(拉封丹,法国诗人)他的名言,叫做‘优雅比美丽更美’,那些女士们自然感到受宠若惊,因为虽然她们并非个个美如天仙,但都散发出优雅的气质。可惜的是,我写的这个内容‘哎有问题,’编辑面带难色地说,‘我们看了笑得很开心,不过按照编辑方针,还有点……你们会用什么话来形容呢?好像是有一点点轻浮,恐怕会惹麻烦。’”

 

所以布维耶就想了一个方法,他就说:“那这样,我把文章改写成寓言故事,一篇没有王子的寓言。”然后他进一步,他就问编辑说:“那我要不要写一个恶魔?”编辑就说:“你如果坚持要写的话,可以。可是千万不要写什么圣人,因为反而是写圣人会害我失去了这个饭碗。”

 

这种非常有趣的记录,非常的特别。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这一段episode(小插曲)之后,他接下来立刻连接的是他对于贝尔格勒的描述:“贝尔格勒散发的某一种乡野的魔力,然而这里并没有任何的农村的痕迹,只是在它的经脉当中流着一股属于乡村的电波,为它赋予了神秘的气质。在这个地方,我们很自然会想象出魔鬼的形象,他们化身为腰缠万贯的马贩,或者是外套磨损的膳食总管,千方百计地在编织罗网、布设陷阱。我们面对南斯拉夫人不可思议的这种天真跟坦率,恶魔的诡计反而屡屡都会被揭穿。”

 

“一整个下午,我在萨瓦河边晃荡,试图根据这个题材编出一个故事来,不过徒劳无功。因为事态紧急,我就不得不利用晚上的时间打出了一小篇寓言,里面的魔鬼不再平白无故地出现。写完了之后,立刻把文章送去给编辑,编辑的办公室设在一栋墙体都已经龟裂的楼房里,而且在七楼。”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个编辑还是让这两个年轻人,瑞士的年轻人进门,“我完全不记得那个时候交谈的内容,但是印象特别深的是,这个编辑——一个女士,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便袍,另外还有一双高跟鞋。在贝尔格勒这种衣着非常的抢眼,那一身漂亮打扮甚至令我觉得感激,因为在当地生活匮乏的所有面向当中,我一直觉得最糟糕的就是那些把女人搞的丑不拉几的东西。标价统一、大得像是假的脚的这种鞋子,皲裂的双手,颜色很快就褪去变得暗淡无光的这种花布的衣服。在这种残败光景当中,这个编辑那一身亮丽便袍,堪称是一场胜利,像一片飘扬的旗帜般温暖了我们的心。我很想恭喜她,举杯跟她祝贺那一身她的衣服长命百岁,只是我不敢表现地如此明显。跟她道别时,我们再三地道谢,让她显得有一点惊讶。”

 

为什么再三地道谢?因为除了大红色的便袍跟高跟鞋之外,他得到了四千第纳尔,这是这个地区的货币,因为拿到了钱,这个时候钱当然非常的重要,他在想着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最好可以赚这个的十倍才好。不过至少四千第纳尔已经够支应,让他们到马其顿去生活一阵子了。所以从南斯拉夫接下来他们就往北,要去马其顿。

 

24岁的时候的旅行到了30岁出头写成了这样的一本书,经历了这么多的旅行,所以布维耶另外一个专长,他对旅行有很多的体会。例如说他会告诉我们:“旅行为我们提供抖动身体、甩出尘埃的机会,但不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提供自由。相反的,旅行会让人感觉到一种缩减,旅行者被剥夺了熟悉的环境,宛如卸除庞大包装般,褪去了平常的习惯,发现自己被拉进到一种比较简约的生存的状态。因而也可以变得更开放、更乐于拥抱好奇直觉,也能够跟这个世界当中许多的物件跟许多的现象一见钟情。”

 

这段话非常的精彩,我也希望我们的听众可以留着想一下,你的旅行是这样吗?你的旅行可以提供这样的一种效果,怎么样把自己拉进到一种比较简约的生存状态,因而可以更乐于拥抱好奇跟直觉。要不然我们去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干什么呢?如果我们还是要一直拖着我们自己平常的习惯,那你去到任何地方,你等于没有办法开放自己的好奇跟直觉去体会、去享受你所旅行所到的地方。

 

然后这里他就有一段举例的形容,“某一天早晨不知什么样的缘故,我们决定尾随一匹小母马。一位农民刚把这个小母马牵到河边洗了澡,小母马体高腿长,两只眼睛看起来像是外壳裂开的一颗油亮的烁石。身上穿着无懈可击的马袍,在马袍底下,轻柔晃动的肌肉散发出某种自主自觉的娇媚,我在整个南斯拉夫没看过比这一匹小母马更有女人味的景象了。走在街边,两旁的商店主人无不转身朝着这小母马张望,我们踩着清凉的尘土,静静地跟着她,仿佛两个狂情冲脑、欲火焚身的老色鬼。我们目不转睛地大饱眼福,就看那匹小母马的那个身体她的动作。”

 

“人的眼睛需要看到这种清新真纯、美如顽皮的东西,这种东西一般只能够在大自然里面找到,理由说烟草鼓胀的嫩芽,你有看过吗?毛驴丝柔的长耳朵,你有看过吗?小乌龟的嫩壳,你有看过吗?这里的大自然具有如此强大的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以至于人类相形之下显得——跟自然相比——人类老朽不堪。自然可以一直不断地更新,但是人类好像就被留在那里不断地衰老,脸孔用极快的速度变得冷硬衰败,仿佛那些在巷战里遭受摧残的街角,粗黑得像皮革,伤疤累累,被胡须、天花、疲惫、忧愁折磨得原貌尽失。”

 

“再怎么犀利、再怎么美丽的脸,即使是孩童的稚嫩的脸庞,也仿佛已经遭受到一支皮靴大军的践踏,放眼望过去竟然完全看不到像在瑞士那样一种光滑如白子,聪慧灵动的小孩子的脸蛋。因为健康满盈而飘飘欲仙,这种小孩只等着世界为他谱写人生。”

 

他用这种对照对比的方式,来讲在那样一个看起来人都老化的地方,孩童的形象都不再那么样的清新。但是倒过来就产生了另外一种趣味,所以呢,“只有老人才会显得清新,那是在人生旷野上收获而得到的另一种境界的清新。所以在城市周边的无数小蔬菜果园里面,我们会在破晓时分遇到一些胡须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年长的穆斯林——伊斯兰教徒——他们坐在一堆堆菜豆间的毯子上,安安静静嗅闻着泥土的气息,享受初绽的晨光。他们具有某一种才能,可以把自己幽闭在虔诚冥思、幸福充溢的时刻里,这是伊斯兰与乡村环境稳稳当当共同孕育出来的一种定力。”

 

“这种老者,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不管你是谁,即使你的外表如此的陌生,如此跟别人不一样。他都会招呼你过去同坐,然后从裤子里就抽出了一把折叠刀。切一片西瓜给你,让你吃得从嘴巴到耳朵都沾上一层黏糊糊的粉红色的痕迹。”

 

这样一本书,书名叫做《世界之用》,它所描述的这个世界是1953年的那样的一个世界。那样的一个世界旅行还很不一样,因为旅行就是旅行,走入到你陌生的人跟陌生的景物当中,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熟悉的观光的景象跟观光的方便。透过这本书,我们认识那样的一个时代不同的旅行的方式跟旅行的感受。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世界之用》;内地版书名为《世界之道》。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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