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与李行:杜康、书及胶片

谢晋与李行:杜康、书及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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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中医“经络”迄今为止仍无法找到任何物质基础,但谁也不能否认其客观存在。同样,人类所谓“第六感”,听上去似乎玄之又玄,有时冥冥之中却也有些灵验。



戊子初秋,风轻云淡,于台北徐州路上一处安静的庭院里,听李行导演娓娓道来,有种难以言表的感动。说起李行导演,人们总是将他与《汪洋中的一条船》及《小城故事》两部影片联系起来。前者改编自郑丰喜自传体小说《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主人公在艰困的人生磨难中生存下来,其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同校法律系女同学吴继钊,他们相知并且相爱,虽遭遇重重阻挠,最终喜结连理。谁知中秋佳节之时,却传来郑丰喜罹患肝癌的噩耗。这位年仅三十二岁的斗士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人世。影片上映后,观众席哭声一片。《小城故事》里那丝丝柔情以及邓丽君的甜美歌声不知醉倒了多少少男少女。多年过去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城故事》的旋律不经意间从某家店铺飘进耳朵,你仍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恍若隔世。


出人意料的是,李行导演最引以自豪的并非那份骄人的成绩单。他看重的则是自己与谢晋导演那份朴素的兄弟之情,甚至对他俩首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九九二年一月十日,在香港参加两岸三地电影导演会,我们一见如故。古人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我们是‘何以抒怀,唯有杜康’。谢晋擅饮,我肝不好,没敢多喝,但实际上也灌了不少黄汤水。后来,我放了一部《唐山过台湾》给他看,电影还没结束,他就叽里咕噜乐个不停,说,假如导演名字换成谢晋,没有人会怀疑;而把《芙蓉镇》说成是李行作品,也照样行得通。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距离更近了。”一九九九年,李行先生在台北组织“谢晋电影回顾展”,没想到,正遇上“9·21 大地震”。那晚,强烈的震感将李行先生从梦中惊醒,他不由得为老友安危担心,便急急赶往谢晋下榻的酒店。谢导向来睡眠甚佳,随行的长子谢衍就在父亲隔壁,发现情况有异,跃身而起,猛敲父亲房门,见门内毫无反应,便只得从阳台跨过铁栏杆爬过去,唤醒父亲,随后两人匆匆下楼,坐在马路边等待救援。见老友安然无恙,李行这才如释重负。说到谢导长子谢衍早逝,李行先生一声叹息,也勾起一段痛苦回忆。原来他自己的儿子也因为车祸不幸身亡,彼此都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堪折磨,“我们相差七岁,他属猪,我属马,但家世、成长背景都有相似之处,艺术上也都坚持现实主义影像风格,彼此情同手足,无话不谈……”


李行导演话还没说完,摄影师示意机器报警,需要更换电池,我们只得暂时中断谈话。不一会儿,导演助手脸色刷白,神情紧张地递过手机,只见屏幕上赫然显示新华社简讯:“著名电影导演谢晋逝世。”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怎会有如此骇人的悲剧?!而我又将如何面对与谢晋有着生死之交的李行先生?老人是否能够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我在焦灼中仰望苍穹,一时踌躇难决。见我惶憾徘徊、沉吟不语,李行导演的助手轻声言道:“说吧!李导总会知道的。”获知事实真相,李行先生先是不愿接受,随之,两眼直勾勾地发愣,浑身微颤,脸部抽搐,双唇紧闭,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寂然,呆然,又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李行先生离开后,我独自走在幽静的徐州路上,午后的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在地下留下斑驳的影子。看着那闪烁不定的光影,心都要碎了,半年前与谢晋导演畅谈的情景浮现在眼前。记得那天谢晋兴致很高,几乎有问必答,并且保持一贯直言不讳的风格。关于张艺谋,他直陈将宋朝戏放至九寨沟拍摄,简直匪夷所思;关于陈凯歌,他为没能看到与《霸王别姬》同等分量的作品面世而感到遗憾;至于姜文的电影,在他看来好像也有点不知所云,但对他在《芙蓉镇》里“扫地”以及“在米豆腐坊抚摸刘晓庆”那两场戏赞誉有加。“当时我用每秒二十八格速度拍摄,姜文很投入,发呆的眼神极有感染力。”尽管眼光独到、严苛,他对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倒是投以青眼。或许影片聚焦普通人的影调更能赢得谢导的认同。想当年,谢晋对《偷自行车的人》《罗马十一点》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片曾作过深入研究。特别是对《罗马十一点》导演选择演员的原则极为欣赏:“导演选演员重气质,力求自然多采。专业和业余兼用。即便对其他众多应考的姑娘(群众演员),导演也很注意选有特征的。如戴眼镜的、脸上有痣的、身材很高的、戴帽子的、穿皮大衣的、脸面有雀斑的、大鼻子而且身躯肥胖的、容颜丑陋的、带来妹妹的等等。总之,形象上一眼均可区别,不致混同。”


谢晋导演一生拍摄的三十六部影片,差不多可以勾勒起一段中国近代史与当代史,而且每一部均堪称经典。但经典中的经典莫过于《舞台姐妹》与《芙蓉镇》。这两部电影也让他经受了人生的惊涛骇浪。《舞台姐妹》尚未杀青便受政治暗流侵袭,“影片原有结尾含蓄而具深意:一对姐妹坐在水波荡漾的小船
上,走上新生活的月红深有感触地说,以后要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春花则思忖有顷,道:‘我在想,今后要做什么样的人,唱什么样的戏!’结果后来被逼改成硬邦邦的两句话:‘今后,要做革命人,唱革命戏!’”时间已过去半个世纪,说起往事,谢导仍痛苦万分。而《芙蓉镇》一度也因为种种原因取消上海首映式,面对群情激愤的观众,他只得独自走上“美琪大戏院”的舞台,鞠躬致歉。谢导之所以如此执着,是想要如太史公写《史记》那样,像屈原、杜甫、曹雪芹、巴金那样,对民众充满责任感、忧患感和使命感,更要从个人悲剧中获得某种反思:“十年动乱中,先是父亲服毒自尽。他坐在藤椅上,身体趴在写字桌上,因为是冬天,连腿都无法掰直。没过多久,母亲又坠楼身亡,我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把她抱起来,脸上出现很奇怪的表情,嘴角歪斜,似笑非笑,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尽管伤痕累累,心在滴血,从《天云山传奇》《牧马人》,一直到《芙蓉镇》,谢晋一直试图以胶片挖掘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细微变化,来反映历史风云变幻,彰显社会与道德伦理的精神力量,就如同鲁迅先生所言“把灵魂展示给人的艺术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


熟悉谢晋的人都知晓,他的个性“其柔似水,其烈如火”,直至晚年,只要一谈电影,仍激情澎湃。而其身体能量很大一部分便来自杜康,几杯酒下肚,更是豪情万丈,而一旦遇上知己,就只觉千杯少了。朱旭先生回忆:“谢晋喝酒很有意思,他有个小量杯,上面标有刻度,每次喝多少倒多少,喝够定量就停下。然而,和我喝酒,喝够定量,却忍不住要再加一点,没一次按照定量喝。”平日评论电影,他也常以酒比喻,如《最后的贵族》,他就竭力体现李清照《武陵春》的意蕴。“这种风格就像我家乡的绍兴酒,平淡上口,不觉自醉。”他说。当然,谢导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及深厚学养源于广泛的阅读。《史记》和《红楼梦》是他常置案头的两本书。论及演员表演,他也喜欢以《水浒》人物做比喻:“演员表演‘点睛’之笔在于其个性特征,这是最能展示灵魂的地方。武松杀完人,墙上题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鲁智深打死了镇关西,一看出事了,却粗中有细,说声‘你别装死’就溜走了。这两个同样粗鲁的人,性格却是不同的。演员要演出这个区别。”


谢晋导演人生的最后阶段,几乎可以用“挣扎”来形容。商业大潮汹涌而来,令他这个当年同样以商业片起步的资深导演难以招架。他不停地找来各色人等讨论,手里捧着五六个剧本等待拍摄,但理想却一次次破灭。那天临告别时,他送我至电梯口,电梯门开了,却不让我走,紧紧拽着我的手:“我还想拍两部电影!就两部!然后就去见马克思!你一定要帮我!”


经受百磨千折,仍坚如磐石的谢晋,最终还是被长子的骤然离世所击垮。谢衍远行后仅仅六十天,谢晋导演倒在了白马湖畔,或许他又可遇见“春晖学校”那些可爱的老师们: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张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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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弦外之音_aw

    声音有点像孙道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