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散而神聚

16.形散而神聚

有一个学生，当年20岁出头，曾写下过这样一句诗，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原本我以为，爱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结束了，爱就结束了。现在我开始明白，生命是爱的一部分，生命结束了，爱还在，爱永远都在，爱无止息。在东方，我们牛郎织女的传说，就是在歌颂这样一种，虽银汉相隔，不能朝朝暮暮，却仍然心心念念、矢志不渝的深情厚爱，这种爱情，足以超越时空，通达永恒。在西方，那个关于亚当和夏娃的神话，则用一条肋骨的比喻，向我们呈现了爱人之间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骨肉相连、心灵相契的情感根源。当然，不可否认，爱有很多层面，有肉体之爱，也有精神之爱；有欲望之爱，也有灵魂之爱；但无论古今中外，爱的最高级，爱到最深处，一定不再只是肉体的结合，情感的依靠，它一定会上升到两个生命之间的交互交托，和两个灵魂之间的共振与同在。从此，我长到了你的生命里，而我的生命也成了你的家园。

在今天这堂课里，我们就来看看相爱的人是如何进入对方的心，并由此进入了彼此的生命，以及爱人之间是怎样用一种形散而神聚的精神连接，来克服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

在西方有个传说，这个传说大家都知道，关于亚当和夏娃。说夏娃是怎么来的呢？说抽出了亚当的一根肋骨造成了夏娃。好，女性主义就不乐意了，为什么我们是男人的肋骨？说不定男人是我们的肋骨呢！我在这里不打算计较这个东西，其实这个传说想要告诉你什么东西？那就是什么叫做夏娃是亚当的肋骨，我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他们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骨中骨，是肉中肉。这才是表达这段传说真正的内涵。那我想说明的是什么？爱情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特别奇怪，就是在我的身上活着一个我，但是在我的身上，竟然还活着一个你。你也活在我的生命里，你也活在我的身上。这个是特别神奇的地方。这才是为什么对你忠诚就是等于对我忠诚，关心你就等于在关心我自己，你开心就等于是我开心，你伤心就等于是我伤心。为什么？因为爱情就是有这么一种神奇的地方，在我的身上活着一个我，活着一个陈果，但是在我的身上啊，还活着一个你，你活在我的生命里。就是所谓的爱情，不同的身体，同一个灵魂，独立而相爱。不同的身体，同一个灵魂。

所以我们小的时候，作为小学生学散文，当时老师说散文的精神是什么，形散而神聚，我觉得爱情就是这样，形散而神聚。你现在笔记上面记下的东西，可能等一下就跟他分享了。所以这个就是形散而神聚，你们可能在各干各的事情，但是空气当中有一种你们的共振，你们知道吗只有非常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你们是有一种共振在的，这就是你们不同的躯体，同一个灵魂。这不是开玩笑的，过去我们有一个词叫做一失二命，往往是指的怀了孩子的妇女这个时候有一撕二命。对于真正的爱人来说，也是一失二命。你杀了他，就是把另一个人的灵魂也杀掉。所以才会出现殉情这种事情，你知道吗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什么？因为你就是我的世界啊，这就是形散而神聚，这才是真正的一失二命啊。

我很喜欢的一个奥地利作家，犹太人茨威格，跟大家分享过，我很喜欢茨威格。茨威格最后是自杀的，因为在二战当中他颠沛流离，他是一个犹太人，他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奥地利，奥地利是德语世界，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他是个非常伟大的作家，他的所有书我都推荐。对于茨威格，我有一种铁粉的感觉。史蒂夫﹒茨威格，他所有的书我都推荐。他有一本很好的、很长的书，叫做《昨日的世界》，特别特别好，史蒂夫﹒茨威格到最后他就被被流浪到巴西去了，在整个欧洲他的作品当时都被封禁了，他也得不到任何写作的机会，因为他没有书可看。也就是他等于整个被德语世界驱逐了，从欧洲驱逐了。他当时觉得活不下去，最后他采取了死亡的方式，自杀的方式。因为我很喜欢茨威格，所以我就把他的很多照片都拉出来看，其中有一张照片，就是茨威格躺在床上，穿得西装格履，笔挺挺，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然后他的妻子陪他一起死，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旁边是毒药，他的妻子很温柔地拥抱着他，整个手环着他，然后也死了，都是吃毒药。其实史蒂夫﹒茨威格的死，他有留下一份遗书，写得蛮漂亮的，最后一句话是写给他的朋友们的，他说黑暗之后都会有朝霞，我希望你能不要焦急无耐，请你们等待朝霞，但是我是一个很急躁的人，所以我们告别了。他就走了。史蒂夫﹒茨威格的自杀是有遗书的，但是我当时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在看他的太太，我就在想，是什么让他的太太也陪他去死？其实这个说到底，就是刚才所说的两个躯体，一个灵魂。就是史蒂夫﹒茨威格死了，对他的太太来说，整个世界都死啦。没有史蒂夫﹒茨威格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没有史蒂夫﹒茨威格的天堂，就是地狱啊。所以他太太也选择死亡。

另外一个故事是法国的一个诗人叫做阿拉贡，阿拉贡里面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名字就叫做艾尔莎，艾尔莎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先他而去。然后在艾尔莎去世之后，阿拉贡所有的诗歌都是在缅怀艾尔莎。我记得他有一首诗很有意思，最后一句就是：如果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话，那就是因为我曾爱过你，仅此而已。当时有一个记者去采访阿拉贡的时候就说，自从艾尔莎死了之后，阿拉贡已经没有……不知道怎么笑了。艾尔莎带走了阿拉贡的笑容，就这么一个状况，所以这就是形散而神聚。两个人真的感情很深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天天黏在一起。两个人真的感情很深的时候，是可以形散而神聚的。你可能在做着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你心里带着他在做这个事情。你可能不得不独自去了某一个地方，但是你心里带着他去了那个地方。你可能在看这个世界，但是你在用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也在用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你在吃下每一个好东西的时候，你都想让他也尝一尝。你看到每一个你喜欢的、让你发笑的事情和人的时候，你都会在心里面默默记下来，因为你想跟他共享。形散而神聚。

我认识一个老先生，是原来上海一个很有名的大学叫做St. John's University，圣约翰大学，1952年解散了。至今为止，圣约翰大学1952年解散之前的那些学生，每一年都会搞一个全球的校友会。有的时候是在新加坡，有的时候是在日本，有的时候在上海，有的时候在纽约。你想想看，1952年解散，1952年的大学生，现在多大年纪了。都是80后、90后了吧，都超过80、90了吧。那是真正的80后、90后。很多时候通常都是坐着轮椅的，由家人搀扶着参加。我认识一位老先生，他是St. John's University当时英文系的学生，他的太太也是，但他的太太已经过世了。老先生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他每一年参加校友会的时候，他们都会发一朵小红花，发个小星星，就是发一个小纪念品，就能证明你来过了。老先生每一次去签到的时候，都拿两份。然后拿两份回去之后，就把那些小红花叠在他太太的照片上。什么意思呢？形散而神聚。我做的事都是心里带着你去做的，我去参加校友会不是我去参加校友会啊，是我们去参加校友会。我在活我的人生，同时我用我自己活出你的人生。这就是我想说的，真的感情深，可能是这样子的。我用我的心来替你感受生活，我用我的生命来活出你的生命。想想苏东坡诗里面，那个十年生死两茫茫，接下来一句叫做不思量，自难忘。什么叫做不思量，自难忘？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想他，因为它无处不在啊。那些需要你刻意去想的人，他不是你骨子里的人，他不是你生命内核里的人。真正生命里内核里的人，真正那个叫做心上人，你知道吗？是活在你心里面的那个人，他就是不思量，自难忘。不用刻意去想，因为无处不在啊。

我认识另外一个老先生，也是这个样子，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跑到他太太的墓地那里，去跟他太太聊聊天，然后一边说，有的时候就笑了，哈哈哈哈哈……笑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碰到了生活当中很有趣的事情，他觉得他太太也会笑的。世界上有两种力量很强大的，你知道吗？我以前在澳洲的时候跟一个家伙讨论爱，讨论love，他就说love的最高境界是die for love，他当时觉得自己说出了真理了，然后他就说，你承认吗？我说我承认的，但是我说，It’s not all.我说love的最高境界除了die for love之外，还有一个live for love。为爱而死，境界同样高的是，为爱而生。我的爱人死了，我也陪他去死，这个境界高吗？是高的。我的爱人死了，我替他去活，这个境界也是高的。我用我的生命活出他的生命，我替我们去活，这个也是最深的爱啊。

还记得之前课程当中提到的，那个千年前古希腊的球人传说吗？原本人类与生俱来是一个球人，天神用闪电将我们从中间一劈为二。从此，这一半终其一生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而一旦相爱的两半，彼此相遇，紧紧相拥，他们将重新恢复一个球人的圆满，他们的力量将超越两个人的力量。因为爱的力量超越人的力量，爱的力量堪比众神。而当爱的力量达到顶点，便产生了这世界上的这两种爱，为爱而死，或者，为爱而生。前者是共赴黄泉，只愿生死相随。后者是我用我的命活出你的命，用我的存在延续你的存在，用我的全身心释放你的生命、你的思想、你的灵魂和你的光。爱与被爱，不是两个生命体的强行焊接，它是两双眼睛彼此凝望，并共同眺望同一个远方，它是两颗心相互关切而甘愿化为同一个人生。正因如此，随着我们内心的爱愈加深切，我们的精神力量随之也会愈加强大，生命的边界也会变得更加广阔，因为随着我们彼此进入对方的生命，我们相互奉上的，还有我的世界和我的一切。下一次课，我们将关注，在爱情领域中存在的一些误解，看一看能不能尽己之力，拨散云雾，澄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