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试图想象我的母亲和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并且总是以一种好恶参半的心理去进行思考。当他俩几乎同时去世时,我并不为他们而悲哀,因为我几乎不认识他们。使我悲哀的倒是无可挽回地失去的那一切。因为我认识到,一种共同生活的尝试已彻底失败:一个家庭的成员数十年之久只是勉强地生活在一起而已。我悲哀,还因为我认识到我们兄弟姐妹们聚集在坟墓旁已为时过晚。 母亲去世后,毕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并因此而为人称道的父亲,试图再次唤起从头开始的假象。他独自前往比利时,是为了建立业务上的关系。但实际上,他是准备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在隐匿中孤独地死去。他出门时已经老态龙钟。接到他在根特去世的通知后,我乘飞机到了布鲁塞尔,怀着抑郁的心情沿着铁路旁的一条街道向医院走去。父亲的灵柩就安放在医院的小教堂里。他穿着那身过于肥大的黑色西装,套着黑袜子,两只手叠放在胸前。怀里,是一张镶有黑框的母亲的遗照。他那瘦削的脸庞十分安详,几乎还没有变白的稀疏的头发卷曲地贴在额上,表情里有一种我以前未曾看到过的高傲和果敢。那两只匀称的手上,指甲闪着淡青色的光芒。我回想着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时的情景:在埋葬了母亲之后,他躺在卧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泪水模糊的脸显得发灰,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母亲的名字……我久久地站立着,任凭凛冽的寒风吹拂着我冻僵的身体。我面前这个人的生命之火完全熄灭了,他那旺盛的精力已化成了彻底的虚无。他将长眠地下,再也不可企及。这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曾拥有过许多营业所和工厂,有过规模宏大的房屋和豪华的住宅;在这个人的一生中,他的妻子总是陪伴着他,在共同的家里等待着他;这个人的一生中也有过许多孩子,他总是避开他们,从来不会和他们谈点什么。但是,当他外出旅行时,他也会感到对孩子们温存的爱,希望见到他们。他总是把他们的相片带在身边,在旅途中,在夜晚住宿的旅馆里,他常常端详这些已经揉皱、磨损的照片,并且相信,在他回家后他们会对他报以信赖。可是,每当他回到家,发现的却总是失望和相互间的隔膜。这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曾做过不懈的努力来维护他的家庭,使它不至于崩溃,即使在忧虑和疾病中,他也同妻子一道勉为其难地维护这个家庭的产业,自己却从未从这份产业中获得过一丝幸福。这个人现在就躺在我面前,永远地安息了。他从未动摇过对于现有这个家的信念,然而却孤独地死在远离这个家的一间病房里。在他离开人世的那一瞬间,当他伸手按电铃时,他也许突然感到了一阵寒冷和空虚,想唤来某种东西,得到哪种帮助或是宽慰。我端详着父亲的脸,还活在人世的我,心中保留着对他的纪念。这张被阴影笼罩的脸变得陌生了,他正带着满足的神情躺在这里,永远脱离了尘世,而与此同时,他的最后一幢大厦还矗立在某个地方,里面铺满了地毯,摆满了家具、盆栽花卉和绘画。这是一个失去了生命力的家,是他经历了多年的流亡和频繁的迁徙,克服了种种不适应的困难,饱尝了战争忧患拯救下来的家。父亲被殓进了我从殡[bìn仪馆买来的一口普通褐色棺材。他妻子的相片仍留在他的怀里。父亲的灵柩抬到灵车上,我则乘坐一辆出租汽车跟在后面,过路的农民和工人在夕阳的映照下向那辆黑色的灵车脱帽致意,这是父亲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所做的最后一次旅行。在市郊的一块高地上,父亲的棺材被抬进了礼拜堂的一间圆形大厅里,安放在一个台基上。壁龛kān]里的管风琴旁,坐着一个面带醉意的老人,他开始演奏一支安魂曲。载有棺木的台基开始微微移动,沿着嵌在地板上几乎察觉不到的轨道缓缓地向门后一间空荡荡的四方形房间滑去。两个小时后,我拿到了父亲的骨灰盒。我捧着这只嵌有十字架、上宽下窄的盒子,在工作人员和客人陌生的目光下走过,父亲的骨灰随着我的脚步在盒中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回到旅馆,把骨灰盒放到了衣帽间,我陪伴着衣帽间里父亲的骨灰在那家旅馆里过了夜。第二天,我来到父母住过的房子,同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及其妻子、我的亲哥嫂以及我的姐姐、姐夫一道商量了送葬、执行遗嘱和分配遗产等事宜。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这个家终于解体了。
播讲:阿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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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这是什么样的大师啊!写得那么好,演播的非常好。带入感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