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民国文化精英

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民国文化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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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有句俗话,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在童年时期缺失父母的爱,往往对人的一生产生影响。而有一些人,爱的缺失反而会促使他们蜕变得越发坚强独立。在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也不乏其人。5月14日,“青睐”云课堂邀请致力于民国人物研究数十年的滕征辉先生,讲述成长于单亲家庭的“民国大人物”,还原这些民国精英童年励志、少年求学、求善立心的故事。滕征辉曾在喜马拉雅主播《民国人物列传》广受好评,主要著作有《民国大人物枭雄卷》等。


01 

书法家谭延闿
为母亲遗体能抬出正门,不惜抱棺要挟



讲座首先提及的是民国大书法家谭延闿,滕征辉讲述了一段长长的故事。1880年10月25日,谭延闿生于杭州。他的父亲谭钟麟30多岁考上进士,先在翰林院,后来官运亨通,出任浙江巡抚。谭延闿是一名丫鬟为他生的第三个儿子。


谭延闿5岁入私塾,按要求3天写一篇文章,5天做一首诗,同时习练毛笔字。他11岁学制义文学,翁同龢称赞他“三令郎伟器也,笔力殆可扛鼎”。13岁,谭延闿在长沙参加童子试,考中秀才。之后他一边陪伴年事已高的父亲,一边师从各家名师继续学习。


谭钟麟反对维新派,很受慈禧太后赏识,却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弄得里外不讨好,郁闷地告老还乡。他带一家人到长沙,还请了王闿运给谭延闿做家庭教师。之后,谭延闿22岁中举,24岁参加最后一次科举试,中试第一名贡士,即会元,打破了湖南200年没有会元的历史。


之后的殿试中,谭延闿列为二等第35名,赐进士出身。广为人知的是,谭延闿本来是要被点为状元的,但慈禧在下笔画圈时,发现他是湖南人,又姓谭,不由想起那位被她痛恨的谭嗣同,于是放弃了他,继而考虑到天下大旱,改点了刘春霖为状元。


谭延闿头角峥嵘,与陈三立、谭嗣同并称为“湖湘三公子”。慈禧太后晚年,曾亲自主持改革,即所谓“丁未新政”。谭延闿积极呼应,成为湖南立宪派首领,任省咨议局议长,也就此开始了他三次督湘、三次被赶下台的传奇经历。


谭延闿的奋发向上,直至功成名就,最初只是单纯地在为母亲上进。他希望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母亲可以不用站在桌子一旁伺候,他希望家中的仆人能够对母亲多一些尊重,他希望父亲的正妻能够对母亲少一些刁难。


1916年,谭延闿的母亲去世,灵柩停放在长沙谭氏宗祠。出殡那天,族人议论纷纷,说她不是谭家正室,不能从大门出殡,只能从侧门走。谭延闿再也忍不住了,当扛夫要起肩时,他冲过去俯卧在棺盖上,大声说:“今天是我谭延闿死了,抬我从大门出殡!”族人全都被镇住,这才将棺椁从大门抬出去。也是因为母亲的原因,谭延闿一生不纳妾,更从未进过花街柳巷。


1895年3月3日,谭延闿与江西布政使方汝翼的女儿方榕卿在南昌成亲,两人感情深厚,育有一子三女。1918年6月,夫人身患重病,临终之前,捎话给丈夫,嘱其好好养育几个孩子。谭延闿万分悲痛,食素百天,终生未再续弦。


孙中山与谭延闿算是患难之交,那时宋美龄从美国留学归国,待字闺中,便有意介绍给谭延闿,事先还让谭延闿拜了宋家老母为干妈。谭延闿很坦诚,讲了前因后果,婉言谢绝“不能背了亡妻,再讨第二个夫人”。


滕征辉最后总结:“谭延闿是谭家菜的发明人,大美食家,也是大书法家,为了母亲能大大方方坐下来吃饭,考中会元;为了母亲遗体能堂堂正正抬出正门,不惜抱棺要挟。母亲是伟大的,这样的儿子何尝不伟大呢?”



谭延闿书法作品


02 

鲁迅与周作人兄弟
老大是家中顶梁柱,老二充满依赖心理


接下来谈的是周家兄弟。大哥周树人生于1881年,比周作人大4岁,比周建人大7岁,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周家祖上是理学大师周敦颐,诗书传家。祖父是进士出身,做过金溪县知事;1893年,因为牵涉科举舞弊案,被判斩,却不立决,监候了8年,家里的良田万亩、当铺十余家,就这么掏空了。


作为周家长孙,周树人(鲁迅先生)尝尽了世态炎凉,从12岁到20岁,他走过了从长房长孙到破落户子弟的心路历程。而老二周作人又是怎样的呢?


周作人生于1885年1月16日,婴儿时期的周家老二性情安静,很少哭闹。母亲鲁瑞曾对丈夫周伯宜说:“这孩子是耐性子,老大像我,他是像你的。”


幼年周作人曾患天花,与不到一岁的妹妹瑞姑住在一个房间。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狠狠地咬了瑞姑的大脚趾。不知是否因此,瑞姑后来也感染天花,而早早夭亡了。


周作人自小身子骨弱,又不爱出头,对长兄很是依赖,几乎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家人说他自私,邻居讲他有福,即使在家族接连发生变故的几次重大关头,他也只是闷头读书,仿佛家族的事与他无关似的。母亲说周作人:“从幼小时期,一直受到大家的照顾,养成了他的依赖性,特别是依赖老大。他对家庭没有责任感,在他的心里,家里的事都要由老大负责,与他无关。”


周作人在日本留学6年多,很少参与光复会的事情,除了偶尔写写文章。他喜欢日本的生活方式,他曾经说:“日本住房,几张席子,一张炕桌,一副坐垫,看书、写字、吃饭都是这张桌子,晚上睡觉,拉开墙柜,扯出被子就睡,搬家也简单方便。”他觉得:“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


他的夫人羽太信子是日本人,本为鲁迅兄弟在日本“伍舍”的女佣。与周作人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19岁的少女,第二年两人便结婚了。婚后开支越发加大,大哥鲁迅只好提前回国谋事,寄钱维持他们在日本的生活。两年后,周家的田产售卖殆尽,鲁迅再次赴日本,硬生生把弟弟一家请回了国。


1918年3月,《新青年》改版,编辑部主要成员包括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刘半农及周氏兄弟等。当时,北大内部新旧两派的对垒最为激烈,周作人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人的文学》《论黑幕》《平民文学》三篇文章,大力提倡“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定调之作,风头甚劲。张中行先生评论说:“散文,最上乘的是周氏兄弟,一刚劲,一冲淡,平分了天下。”


从1919年开始,周氏三兄弟一起居住在八道湾,因周母年事已高,周家的财政大权便由羽太信子接管。当时,鲁迅在教育部供职,每月收入300多元;周作人在北大任教,月薪240元;周建人虽无固定工作,但靠翻译、写作,也时有稿费收入。全家收入颇丰,但信子花钱无度,时常入不敷出。


然而,1923年夏季两兄弟突然发生冲突,无法调和。8月2日,鲁迅与朱安搬走,自此兄弟阋墙。倒是鲁迅曾在1933年发出“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慨叹。与大哥决裂了,周作人夫妻便把日本岳父母接来了中国。“九一八事变”后,北平局势极不安稳,一遇风吹草动,信子便命人将八道湾门口挂的“周宅”牌子取下,换成“羽太寓”,并挂上日本旗。周作人亦听之任之,并不加制止。鲁迅听说后,曾慨叹:“现在八道湾只有老二一个中国人了,而他又是如此昏。”


滕征辉介绍道,鲁老太太搬到阜成门西三条与鲁迅同住后,周作人给母亲的生活费常常逾期。鲁老太太极为不满,有时坐车到八道湾去要账,并曾负气地说:“并不是等钱用,而是气他们的这种行为。只当我少生了他这个儿子。”


曾有人评说,周作人的性格弱点在中国的非常历史时期被放大,对他的行为产生了关键影响。滕征辉对此评价道,周作人的个性中具有极大的依赖性,似乎与人的天性有关。而鲁迅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孝子,兄弟俩生长于同一个家庭,也产生了不同的人生。



鲁迅




03 

李叔同
母亲当他是上天最好的礼物


如果说50后喜欢鲁迅,70后大多喜欢李叔同。滕征辉记起,有一次歌手朴树在舞台上唱着那首“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之后感叹:“这辈子如果能做出这样的歌,现在马上死了都行。”


李叔同1880年出生于天津,是一个富家公子,父亲李筱楼与李鸿章同年进士,曾官吏部主事,后回乡经营盐业和钱庄,号称桐达李家。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喜鹊叼着一根树枝放在了产妇卧室的窗棂上。68岁的李父买下了整条街的水产为儿子放生。


李叔同5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了,但家中生活仍然极为优裕,小小的李叔同有最好的老师,可以学习诗词和书法。李叔同聪慧好学,自小便有神童之称。15岁时,他便写出了这样的句子:“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李家信佛,家训为:惜衣惜食非为惜财缘惜福,求名求利当知求己胜求人。


李叔同的母亲王氏是李筱楼的小妾,王氏嫁入李家亦为李家人轻视。李筱楼去世后,王氏的生活更加艰难。二十五岁的她担起了抚养幼子的重担,她把李叔同当作上天最好的礼物。1905年3月,王氏在上海去世,王氏遗体运回祖籍,李家人嫌弃王氏出身,又亡故在外,也不让进祖宅。经过激烈争吵,王氏遗体才得以进门。王氏的葬礼采用了新式规矩,不要送钱,只送挽联、花圈,所有人只行鞠躬礼,李家上下不穿白色,穿黑衣,戴青纱,来宾戴白花。


这样的家庭氛围和母亲的陪伴,对李叔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滕征辉讲述一则小故事,李叔同出家后,徐悲鸿曾多次去探访。一次,徐悲鸿发现山上一棵已枯死多年的树木发出了新芽,就问道:“是您感动得这枯树起死回生吗?”弘一法师答道:“不是的,是我每天为它浇水,它才活过来。”


对于弘一法师,丰子恺最有发言权,在《我的老师李叔同》一文里他曾写道:“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这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在世间也有很多;还有一种人脚力大,再爬上三层楼去,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亦是暂时美景,而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成为他们的人生终极目标。”



李叔同


04 

蔡元培、冯友兰、老舍……
那些幼年失怙的民国文人们


民国的文人生长在单亲家庭的人为数不少,以至于有人将“幼年丧父”总结为民国作家的一个特点。


蔡元培1868年1月11日出生在绍兴府山阴县城,他11岁那年,其父蔡光普因病去世,母亲周氏撑起全家,宁愿典押旧物,也不接受外人的施舍。她独立抚养7个孩子,谨言慎行,极重气节,喜欢跟孩子讲道理,而不是打骂。她每天晚上习惯坐在油灯旁,一边做针线,一边监督蔡元培和两个哥哥做功课,清晨又叫他们起床,经常嘱咐孩子“晚睡不如早起”。蔡元培始终坚持早起晚睡,这个习惯陪伴了他一生。


蔡元培17岁那年,母亲患严重胃病,蔡元培曾听从偏方偷偷割下自己左臂一块肉放入药汤之中,可是不久,蔡母还是亡故了。蔡元培抱着枕席睡在母亲的棺材旁边,悲不自胜。不久,蔡元培考取了秀才,随后中举,24岁成为进士。


作为民国最伟大的教育家,他在《中国人的修养》一书中指出,决定孩子一生的不是学习成绩,而是健全的人格修养。而这些,主要来自于母亲的言传身教,他曾回忆说:“我母亲是精明而又慈爱的,我所受的母教比父教多,因为父亲去世时,我年纪还小。”



蔡元培


冯友兰的母亲是位大家闺秀,教育孩子很有办法。1895年12月4日,冯友兰生于河南唐河县祁仪镇,父亲冯台异是同进士出身,在张之洞幕下帮办洋务,后任崇阳县知县。冯家子女共5人,除了早嫁的和早逝的,冯友兰与弟弟地质学家冯景兰、妹妹作家冯沅君,号称“唐河三冯”。滕征辉由此引申说,冯友兰12岁时,父亲逝在任所,一家人随母亲迁回老家唐河。冯母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常在地上划线,按日影移动来计算时间,督促孩子们学习。她在当地女学担任学监,并为此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吴清芝,还特意印制了名片。


冯友兰先后考进县立高小和开封五中,1915年9月,考进北大。1923年,他在美国完成《天人损益论》论文,顺利拿到了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几经选择,冯友兰还是听了时任校长罗家伦的话,到清华任教,一待就是20多年。滕征辉说:“他提出的人生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甚至对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冯友兰


胡适生于上海浦东川沙,胡家在上海有几家店铺生意,胡适的父亲在他4岁时客死厦门,母亲冯顺弟只得带着胡适回到安徽绩溪老家,艰难度日。


胡母是位农家女子,略通诗文,她想尽办法为儿子请最好的老师。胡适父亲胡铁花与前妻育有三子,吸毒、赌钱,搞得家室不宁。冯顺弟经常受气,但极少埋怨。


有一年除夕,胡家来了一群追债的客人,冯顺弟先给了每人一点钱,再好言答应想办法。胡适后来说:“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他在《四十自述》中写道:“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渺小而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儿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23年。”


傅斯年9岁时失去父亲,家中也基本依靠母亲李氏操持以及门生的扶助。滕征辉总结:“如果说胡适温厚,傅斯年则刚猛,或许同样的单身家庭经历,也是他们成为毕生师徒挚友的原因。”


钱穆家境贫寒,12岁那年,父亲钱承沛病逝,亲戚劝钱家依照惯例到义庄领取抚恤金,母亲蔡氏却要求钱家兄弟谋生自立。她是无锡人,家教严格,却从不疾言厉色,有一回钱穆打翻了粥盘,她非但不骂他,反而问有没有被烫到,嘱咐以后小心点。蔡氏还经常跟孩子们讲丈夫生前的故事,钱穆曾说:“先父之灵,如在我前,如在我左右。”


郁达夫2岁时失去父亲,母亲陆氏不识字,在街头开了一个小摊过生活。家里经常要借新钱还旧债,但她仍想尽办法供三个儿子读书,她的想法是:“我家无财产可守,不让他们外出念书,只会在富阳的街上数石板,怎么对得起祖宗?”


还有老舍,他出生的第二年,其父便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时去世了,之后全靠母亲洗衣做工,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曾写下名篇《我的母亲》,文章结尾他写道:“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滕征辉感叹,这几乎道尽了民国文学家的心声。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供图/滕征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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