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窦宛又被另一位生面孔的女婢领到王爷的厢房了。
厢房这端格局宽敞明净、光线充足,两扇门一被人推开后,窦宛自然地往前跨了一步。
偌大的室内,离窦宛十步之远处挺立了一大张屏风,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假思索跨起大步,来到屏风后面,又见一大面四方纱帐从高梁处垂吊而下,模糊了帐内的人影,几番受到阻碍的窦宛不耐烦地将纱帐一掀,走了进去。
一名男子侧身蜷卧,怀间抱着一团揉成球状的薄被,适巧地埋住了对方的脸孔,只留一头黑亮直长的乌发垂散于玉枕间。
窦宛曾以脚踢醒过成千上百个男人,当然也目睹过他们的睡姿。
他们不是四肢一伸画个大字形,便是如猪趴得四平八稳,要不然就是鼾声连夜不断,她的姐夫拓跋仡邪则是较与众不同,他可是单臂一枕,以标准“带刀卧”之姿睡上几个时辰都不用翻身!但一有风吹草动可以马上弹身而起杀敌去!
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定力够,但窦宛宁愿认为那是因为如此睡的话抽刀容易,砍人更方便!
而现在,眼前的男人如婴孩般的睡姿,教窦宛心软,一时之间竟不能决定该用左脚抑或是用右脚将他踢醒!
最后,她决定用手去摇,一连推三下,不但没用,那卷得跟熟虾的身子反而缩得更紧了!
但窦宛不气绥,因为对付懒虫她有的是办法。她猛地弯下腰强力抽出郁云寿怀里的被单,但被单尾部冷不防地被人给拖住了,窦宛用力一拉,虽然揪出了整张床被,但她的身子却因失去重心而打滑在地。
窦宛抱着被单,气得爬近郁云寿的身旁,趁他熟睡之际,甩手就给对方一记耳光,一来为了报复,二来为了叫醒他,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但当窦宛将上半身横在郁云寿的胸前,低头看清他那多出五爪印的脸庞时,她马上后悔了!
“怎么会是他!那个青衣男子!”窦宛的双颊顿时又绯红起来,她尚不及缩回头,对方的双肩一旋,两眼一睁,直勾勾地瞪进了窦宛眼里。
此时,窦宛才意识到自己该逃开,但为时已迟,因为对方已伸出双臂,像扛鼎似地一把抱住窦宛,连人带被地往另一侧翻去,还满足地长哼了一声。
窦宛的头敲到了木板缝,疼得她迸出了一滴泪来。没多久她头上的疼就被胸前多出的压力转移开来,原来郁云寿又是一头地埋进窦宛与他之间的那团被单里!
这教窦宛大喘了一口长气。现在,她更有充分的理由得在半个时辰内唤醒郁云寿——也就是她在桃花沟里遇见的青衣男子。
意识到时间已不多,窦宛急着自郁云寿的怀里脱身,怎知他死不放手,任凭窦宛怎么挣、怎么摇都没有!
更坏的是,窦宛每摇一次,他就愈是往被里钻,突然,窦宛全身僵住不动了!
因为她敏感地意识到顶在他鼻尖的不再是那一球被单,而是她有布紧紧缠上十来圈的胸口!
窦宛感觉到他正以鼻头摩蹭着自己的胸部,在她身上画着无形的圈圈,画得她意乱神迷。
窦宛自我挣扎地静躺在原处,一下子期望他能慢慢松手,一下子又希望他别放手,因为这似乎是她唯一能跟对方如此接近的时刻,她想多为自己收拾住一些回忆,她想尝尝身为女人被心上人疼的滋味,哪怕对方把她当成一团被子揉也心甘情愿!
现在,窦宛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拓跋仡邪了,尤其怕撞见他跟窦惠在一起的时光,更怕目睹窦惠脸上流露出的幸福神彩,因为,那是强扮男儿的窦宛永远负担不起的奢侈。
就这一刻,窦宛恨起天下所有的女人,更怨父亲为什么要她强扮男装,让她孤独地过着阴阳两面的生活。
不过,这一切问题的源头都来自她在桃花沟里遇见的男子!
若不是他,她不会想回头当女人,女人在社会上向来没地位,在家得从父、出嫁得从夫、夫死得从子,她们没机会真正做自己。
若不是他,她不会可怜起自己的际遇,她在皇上面前红得很,人们对她摇首摆尾,不敢当着她的面大喘一声。面对如此成就,她该引以为傲才是,但是,她已逐渐体认到那份成就,是如沙堆的楼堡一般,完全靠不住,因为那不是真的她。
真正的窦宛,渴望当个平凡的女人,期望有个可靠的郎君能让她仰望终生,无怨地为他洗衣烧饭生养孩子,不管日子再苦她都愿意熬。
这幅假想的美景似乎永远难有实现的一日,因为眼前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软脚虾除了空有身份地位外,没有一点可给女人靠。
窦宛想着想着已恢复了理智,也记起了皇上的交代与叮咛。她知道光阴不候人这道理,于是开始拍他、打他、捉他鼻子、拧他耳垂,但没有半样奏效,他依旧紧紧地腻着她,把她当成软垫似地压在席上,就像神仙传说里,被妖魔点了咒……
这时窦宛的脑海里突然浮起沈夫人那诡异的笑容,她的话也在耳畔响了起来,“……耗费一个时辰而前功尽弃的大有人在,不过还是有人能在弹指间就将王爷唤醒。”
有人能在弹指间就把王爷唤醒……在弹指间能把他唤醒!窦宛拼命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努力地复诵此句句尾,直到第十句时,她突然灵光一现,用三个手指轻轻地一弹!
蓦然,她感觉箝住自己的双臂松了一下,但马上又没动静了。
窦宛不信邪地再试了一次,但郁云寿依然故我地以鼻尖顶住她的胸口,这教窦宛顿时乱了方寸!
最后,她绝望地用力一弹,双眼一开,期待奇迹出现!
等了片刻,她知道自己的手臂仍是紧紧地被人扣着。于是,她心灰意冷地叹了一口气。
未料,一阵慵懒的男音在窦宛的耳朵响了起来,“你这样躺在我怀里是什么意思?仆人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窦宛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望进对方半垂着眼帘的眼眸,张嘴要解释原因,但她临时竟想不出半个合理的解释。
“喂,你有两颗龋齿,嘴可别张得太大。”郁云寿没头没脑地丢给窦宛这么一句。
窦宛嘴一合,用力挣开他的双臂起身后,居高临下地说:“没剩多少时间了,王爷您赶快起身穿衣服吧!”
岂料郁云寿脸不红气不喘地对窦宛说:“穿衣服?本王不会穿衣服啊!”说着也站了起来。
窦宛惊愕不已,脱口说:“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连衣服都不会穿!”
郁云寿一听,当下低头掀开自己的裤裆,往里看了一眼后,抬头对窦宛莞尔一笑,骄傲地说:“本王当然是!你若不信的话,咱们脱了裤子,把家伙拿出来比划比划!”
窦宛忍着脾气不发作,“好,王爷您不会自己穿衣,那么平常是谁服侍王爷您更衣、沐浴?”
“蝶儿和招招。她们很能干的,总是记得住穿衣的流程。”
什么捞什子藉口?根本就是你吃饱太闲忘了用大脑!窦宛心里叨念着,走出帐外,对守门的姑娘道:“谁是蝶儿跟招招?”
正中两名女孩马上弯下膝行了个礼。
窦宛不耐烦地摆摆手,“免礼,免礼,我礼数没你家王爷那么多,现在你们赶快进来服侍王爷穿衣。来,把梳子、暗夹及发簪递给我。”
窦宛一把抽过梳子和暗夹,快步走到郁云寿背后,左手握住他的长发,右手操着梳子,快速地为他盘起头发来。
这段时间,郁云寿乖乖地盘腿坐在位子上,没有追着窦宛问她是谁,等到窦宛牵起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在王府里奔跑时,他才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吓到了窦宛。
“窦宛,你也别心焦!有本王在,沈娘不敢对你太严苛的。”
窦宛闻言忙煞住了步伐,扭头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郁云寿也稳住脚步,轻松自在地说:“当然是你告诉我的喽!桃花沟边,记不记得!”
“那么王爷您早在遇见我时,就猜出我的身份了!”
“没那么早,当我看见你那匹好马和它背上的海东青时,曾怀疑一下,不过整件事水落石出还是在你报上大名之后,我才敢确定。老实说,本王初接到皇上的御旨时,很不高兴,后来想若有你在,那么我才能跑得远一点,要不然,沈娘不放心我一个人跑出去溜马,又要我拖着一群妾才准我出去。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由女人陪着溜马。女人,只有在床上才可爱,下床跳上马后,笨拙得有够难看。”
窦宛脸一沉,不理话匣子一开的郁云寿,拉着他继续朝明堂快步走去。
窦宛解破了沈夫人所出的难题,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她指定的任务后,自然是赢得了她的首肯。但沈夫人的首肯只是情势所导,并不代表她已完全信任窦宛及皇上。
不过只要能够留在王爷府,执行皇上所交代的任务,守在郁云寿身边,就足以令窦宛心满意足了,至于沈夫人喜不喜欢她,有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倒成了次要的问题。
窦宛入河东王府不到三日后表面上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郁云寿,似乎一下子就习惯了她的陪伴。
他不曾主动打探窦宛来此地的原因,反而三不五时笑着跟窦宛表示,他是打心坎里欢迎她的来到,原因嘛,不外有三:
第一,郁云寿打十三岁起就在女人堆里厮混,府里的奴婢及姐妹们没有一个人不顺着他的意,他闷都要闷昏了,现在,来了一个爱嘀咕的跟班及敢顶嘴的保镳简直是意外之喜,若能再强迫她换贴做兄弟的话,岂不更好?
第二,郁云寿本来就活泼好动,窦宛没来府邸前,乳娘会限制他的行动,白天他没处跑,只能待在房里跟婢女们玩起家家酒,这家家酒一玩,十个月后他又有儿子、女儿可抱了!
起初窦宛不大懂他的意思,后来用十只手指帮他数起娃娃,发现不够用,还得多挪一根脚趾头来充数!
十一个娃娃!最大十一岁,最小两岁不到!看来皇上还真是高估了这个成天混在女人堆里的河东王。窦宛暗地希望自己和皇上别白忙一场,但有时一看到河东王对其他女人细声说话,她妒火一起,又恨不能马上把罪名栽在郁云寿头上!
第三,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悲哀的。郁云寿认定窦宛跟他是“同性”,所以他在窦宛面前说话可以不用修饰言辞,凡是良家妇女听不得、但他又爱说的低级笑话就全数往她头上浇,偏偏窦宛又死要板出一脸森严、无动于衷的马耳东风样,这让喜欢恶作剧的郁云寿更变本加厉了。
总归一句,在皇宫里的窦宛比在河东王府里的窦宛多了十倍不止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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