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199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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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戏台

小圆桌上有几盘热菜。

过油肉、烧茄子、荞面碗托,外

加一碟炸花生米。花生米上裹一层细

细的、晶白剔透的盐,旁边搁一瓶杏

花村汾酒。象牙白的酒瓶上,洇着连

枝的青花。两个矮小的白瓷杯,摆在

杯肚上,一只布满皱纹的手,端起又放下。他喉

头滚动,一脸满足,发出喟然长叹:

“这会儿时光好过啊,以前连白面馍馍都吃不

上。”

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抄起筷子,把花生米一粒一

粒,稳稳地夹到嘴里。花生米颗颗饱满,被他咬碎,

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留下浅浅一

层白霜,几道深深的皱纹,跟着牙齿上下喘息。

清酒的味道散在四周,扑棱着,把空气划出一道

道雪亮的口子。

“姥爷,酒好喝吗?”

我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咽口水,抿抿嘴唇。

父亲不在家,母亲还在厨房里忙,弟弟睡着了,桌旁

就坐着我们俩。

他看看我的脸,又回头看看母亲忙乱的身影,屋

里静悄悄的,他轻轻拿起一支筷子,往酒杯里探了

探,蘸几滴酒,递到我嘴边:

“你抿一抿。”

我伸出舌头,舔舔筷尾,舌尖顿时窜起一团火。

紧接着,一阵辣意从舌头直奔到脑门,“嘶”的一

声,脸皱成一团,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使劲挥动小

手,往嘴里扇风:

“好辣好辣!”

外公看见了,哭笑不得:“吃两口菜压一压,没

事儿,要不要来一口?”我吐一吐舌头,知道这清酒

的厉害,便一心一意地吃起花生米。

母亲瞥见我们俩在瞎鼓捣,就跑过来看:“你们

俩干什么呢?”

外公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语气却变得厚重。他

摆出一副大人的严肃模样:“你别做了,赶紧吃饭。

她爸今天中午不回来吃吗?”

母亲解下围裙,顿了顿说:“他今天去上红事

宴,就咱们。您别老带着她吃花生米,吃多了不好消

化。”顺手把一碟花生米从我前面端到了桌子的另一

边。

我看着远去的花生米,心里满满的都是失落,黑

眼珠子一转,“妈,你炒的花生米真好吃,你这么能

干,一定是随我姥爷。”

外公听了,哈哈大笑,“我外孙女就是嘴甜,

来,姥爷给你夹。”他不顾母亲的意思,把花生米往

我的碗里送,边送边说:“吃,这也没多少。”

母亲用眼神怼我,我看着她,再看看姥爷,嘿嘿

笑两声,气得母亲牙痒痒:

“这闺女就长了一张好嘴,天天糊弄人!”

我心里得意。本来就是,小姑娘嘴甜,看见男男

女女,笑眯了眼,一口一个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吵

不闹,还能逗得大人开心,多难得。应酬多的父亲,

就总带着我出去吃饭。

我坐在他旁边,胳膊短,手也短,他忙着敬酒,

我忙着夹花生米吃。一晚上,愣是什么都没干,吃了

一碟子花生米。

晚上回家,发烧,昏天暗地。

烧到四十摄氏度停不下来,父亲和母亲慌慌张张

抱着我去诊所。老大夫看了两眼,把脸拉得又黑又

长,说:

“你们怎么做父母的,都给孩子吃什么了?也不

看着啊?”

母亲一边哭,一边骂父亲:

“我就说她不能吃花生米,你们都不听,这下子

可怎么办啊?”

父亲在旁边满脸自责,一声不吭。

折腾一晚,烧才退下去。此后,母亲给我立了规

矩,每次出去吃饭,总要叮嘱:“不能吃花生米!要

吃就少吃点!你小时候高烧的事儿,你忘了?”

托外公的福,花生米配杏花村,在我心里,就是

人间绝味。而我对花生米的热爱,到今天,也硬是没

少过一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父母在

聊天,母亲说:“这孩子还有点像她姥爷,爱吃花生

米,还爱听人唱戏。”父亲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

说:“你姥爷是老晋元,你是小晋元,哈哈!”

我外公名叫晋元,家里排行老三,上过日本学

堂,参加过民兵团,最喜欢听山西梆子,能把戏里的

故事娓娓道来,最喜欢看一出《徐策跑城》。

他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父亲九岁坐花轿,

娶十二岁的小姑娘,收着当童养媳。结果等他出生

时,赶上了日本侵华,迫不得已去上日本人的学堂;

等到长大成人时,又赶上了解放战争爆发,被国民政

府遣去当兵;好不容易等到战争结束,家里的田地被

收归公有,他一落千丈,成了村里的破落户。

他的一生,都在动荡的战乱中度过,到了晚年,

又整日为子孙们的将来考虑,没享过几日清福。

我出生时,外公已逾古稀。他看着我长大,分外

疼我。母亲常回忆起,说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趴

在窗户边,等外公来。那会儿家里的窗户还是纸糊

的,上面贴着大红的窗花,我特别调皮,能把窗格中

的白麻纸,挨个捅破,弄得窗户上到处都是小窟窿。

外公一来,我就远远地喊他:“姥爷,姥爷,我

在这儿呢!”他一个七旬老汉,就跟在我这个小闺女

后面,跑来跑去。

外公爱听晋剧。一入农历三月,从南殿古庙会开

始,便是连延不断的戏曲演出。他提个小马扎,戴顶

黑皮帽,奔袭几十里地,赶场子,看大戏。

他看戏的时候,正襟危坐,不跟着打拍子,也不

吹口哨叫好。看到激动的时候,就用手背揉一揉眼

睛,摸一摸胡子。

我坐在他旁边嗑瓜子,母亲看一会儿就坚持不住

了,要回去。我恨不得爬到台上去,坐在演员对面,

看看戏里的人是真还是假。

外公穿着灰色T恤衫,戴顶草帽,坐在老头们中

间,看着起劲,时不时地要把我拽回来,给我讲戏里

的故事:

“闺女,看见没,佘太君百岁挂帅,率杨家女将

西征,穆桂英亲挂先锋印,连破强敌,这几个女人个

个巾帼不让须眉,都是真英雄,厉不厉害?”

我点点头,“真厉害啊。”

看他高兴,顺手推一推他胳膊,“姥爷,我想吃

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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