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儿-作者龙应台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雨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啊。”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喔，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喔，真的，我…… 我不记得了，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喔……喂……，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雨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香港。”
“喔……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到潮洲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的身体，把灯关掉，只留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给她放周璇的《天涯歌女》，等她睡着了，我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悄悄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越来越瘦，脚步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弱，神情越来越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地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嘛起那么早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你好像我的雨儿。”
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妈，千真万确，我就是您的雨儿。”
“说的是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啊，没想到真的是你。说来古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这实在太奇怪了。”
“妈，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从台北来看你。”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的呢？”
“你是不是我的雨儿？”
“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的身边呢？哪你是不是我养大的？你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的掌心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有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都是你一手栽培的。”
“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
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进来。
有的时候，我让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要快动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人，然后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哈，那个女人好──肥呀。”
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车。一路樱花耀眼，她静静地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我给你拍张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来，两手放在膝上。刚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
“妈妈，看这，看我，”
“笑一个。”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