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朝夕(余墨番外)

75 朝夕(余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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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他第一回见到颜淡。

余墨喜欢清静,修行的时候都潜在水草丛里,他初时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扔进莲池里,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哗的一声,动静比刚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没在意;直到被一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颜淡捧着余墨呆了一呆,连忙把他放回水里,双手合什,连连道歉:“我其实是来找一条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见它吗?”

余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余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脚、身子平板,连个鳍都没有,哪里美了?不过和虎须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颜淡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她以后一定会常来的。

余墨不觉心道,她若是常来捣乱,他修行圆满的日子岂不是遥遥无期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颜淡应该只是说着好玩的,他不用为这个发愁。

然而事实证明余墨还是想错了,颜淡后来真的经常来,有时候带来一只仙果,有时候带来一本书对着池子念,甚至还有一回,捧来一只叫沉香炉的东西,弄得庭院里皆是菡萏的淡香。

余墨还是不太爱搭理她,就像不怎么搭理池子里其他的鱼一样。他时常沉在黑暗的水里,看着顶上那一片光亮。有时候颜淡坐得靠近一些,长长的衣袂就会落在水中。他就这样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头去,第一眼便瞧见颜淡对他笑。

从那次开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多了。

他只是一条鱼,不会笑。那么看见有人对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种表情和情绪一般。

他甚至想,虽然颜淡没有尾巴,没有鳞片,没有鳍,和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是看习惯了也就不是那么难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再没来看他们。

余墨意外地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黎明之后要盼来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将再次接近圆满,觉得全身都有股灼烧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紧关头的时候,颜淡来了。他挣扎着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颜。

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颊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烧过,已然结痂,就算被毁去了容貌,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颜淡仰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觉得痛。

他终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鳞片,有鳍,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个男子和颜淡一样,都是有血有肉之躯,还有光洁的皮肤。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鳞片。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鳍一族,也不过是条鱼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这是他的所有;而颜淡不同,她会跑会跳,不用困在一方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弧月当空。他躺在莲池边的石阶上,鳍和鳞片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肤,他的身上,正穿着玄色的外袍。

余墨却躺着没动,他只想当回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余墨虽是化为人身,却还是白天化为真身,晚上化为人形出去走走。

余墨不自觉地想,他还是和同族在一起罢。他们才是一样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见颜淡脚步踉跄着回天宫,背后的衣衫都渗出了血迹,已然风干。她走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头看着她,过了许久还是低下身把她抱起来。

颜淡虽是昏迷着,却没忘记动手动脚,对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下。余墨只能抱着她不动,就这样抱了一夜。


余墨只听有人往莲池走近几步,湖色衣衫的下摆浸到了水中,随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威严声音说:“颜淡这孩子,我本来还想她会懂事一点,却还是这么……唉!”

余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过水面隐约可以瞧见那个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绷着脸,继续开口:“我让她在天宫管书,就是看她颇有慧根,趁着修行的时候多学点仙法,还打算把异眼交到她手上,让她位列上仙,结果她却跳了七世轮回道。”

余墨从闯过南天门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来,玉帝也没发现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阑山境常住下来。

只是时常还会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戏文,与其说是看戏,倒还不如看人。为什么一个被凡人想出来的故事,会让人掉泪;为什么这个故事和看戏的人根本无关,而看戏的那个人会悲戚?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看着颜淡的故事时候,他也入了戏。

他渐渐忘记了她的长相,就算使劲回想也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就惦记这么一个人。后来,他又弄丢了异眼,他原本是想把它亲手交到颜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异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会高兴。

颜淡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气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长来到铘阑山境,送来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无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娇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张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化到无痕的脸庞。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更衬得肌肤细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还微微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长那个锃亮的秃顶。

余墨捏着茶杯,手指微微颤抖。

绕了一大圈,觉得一切已经茫然无光再无出路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来了。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尽,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积在一起。

余墨发觉,他很喜欢看颜淡笑的模样,只要她高兴,那么自己就算有满腔阴郁也会一扫而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颜淡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也是不冷不热地应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

铘阑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颜淡也很爱闹腾。

余墨喜欢清静,受不了她对自己顽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对别人顽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头,好似朝朝暮暮那样长久。

可那毕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暂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继承了九鳍的血脉。现在的颜淡,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坚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着,说不好哪一日能够把蛋壳里面的给捂热了。他也想过,会不会终有一日还是没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会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颜淡心里可有疑惑过,天师唐周其实就是当年的应渊帝君。从柳维扬对唐周无端客气起来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可最该发觉的颜淡却迟迟没有。

及今思之,不过是徒留空缺。

他同颜淡之间,横亘着八百年渡不过忘川水的执念。朝朝暮暮催疲老,这已经无法算计的朝夕。

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羡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来欢颜愁肠共度,却有多少幽怨离人,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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