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游中,常常特别感动我的,并不一定是什么幽美的自然景色,而是另一种人的“景色”。
我从洛阳龙门石窟上,沿着台阶下来,已经一身大汗,腿也发酸了。抬头一看,在台阶下面的平地上,忽然有一个外国朋友,坐着轮椅,在原地转动。走近时,我才看清楚,这个外国游客是一位残疾人,他的双腿……当时第一个感觉,这个不能走路的人,怎么能够坐飞机,还坐火车出门的呢?接着,又感到,这么一个连路也不能走的人,他出来看什么山水名胜呢?晚上,回到宾馆,那位坐轮椅游龙门的外国朋友的影子,又显现在我的脑海里。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感到(认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动的一种人的景色。这是一种超常情的“不寻常的补偿”。此刻,该轮到我对自己进行反思了。我感到一种羞惭与内疚。我有什么权力,用不屑的眼光去看望他?
这件事情,我后悔了很久。可是没有想到,这种同样的事情,我又重演了。
那是我和文秋一起参加桂林首届旅游笔会。桂林山水甲天下。三十年前我俩和白杨、蒋君超夫妇同游过漓江,坐着小木船去阳朔,晚上住宿在木船上,江上的明月,水影中的群山,景色之优美,至今令我倾倒。而且现在出现了汽轮游漓江,这种景色已不可能重复看到,令人更觉珍惜。三十年后我俩和一同参加笔会的老诗人公木夫妇,又一同游了漓江,也游览了桂林有名的溶洞——芦笛岩。这是我第一次来时还没有发现的一个大溶洞。景色自然优美,但却使我又看到了比自然景色更优美的“人的景色”。
我们一行人,已经随着讲解员,在芦笛岩洞里,在极微弱的暗光中,依次前进。人多极了。暗光中人头一片。脚底下高低不平的石路,由于潮湿、积水,有人在轻轻叮嘱:“小心,当心路滑。”我虽然不担心路滑,却感到光线如此黑暗,仿佛自己成了一个盲人。正在我十分困惑的时候,身边挤过来两个拿着竹竿探路的人,凑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瞎子。这太叫我意外了。两个盲人,怎么来旅游,又怎么来看溶洞?“你们怎么想起要到桂林来旅游?”“听说山水好,特别是溶洞,中外闻名!”我没有问出要领,也不好意思再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看法。这回,出于对这两人热爱桂林山水、热爱生活的赤诚的敬慕,我敬重他们不辞艰苦,出门旅游的决心和毅力。我沉默下来了。但我的内心却固执地认为,在龙门遇到的那位失去双腿的游客,他至少能看个明白,对名胜古迹还可以做到不虚此行。而这两位盲人,在这黑暗的溶洞中,不是同在他那个不可改变的黑暗世界中一样吗?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这么想定下来,便跟在这两位盲人兄弟的后面,随着人群,随着讲解员一程一程忽上忽下地前进。参观中叫我奇怪的是,这两位盲人反应强烈。每到一景,听到讲解员报名,他俩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比谁都看得清楚,领略得又深又快。我对他俩这种异常的对景物欣赏的能力,感到十分震惊。从进口一直到溶洞的出口,在他俩不断的笑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对话,看来他俩还在悄悄议论着他们所“看”到的溶洞……
在洞口和这两位盲人告别之后,我坐在返回宾馆的汽车上,这回又该轮到我反思了。这两位盲者充满着对光明对美的追求的激情。他们充满着想象。他们已经透过包围他们的黑暗世界,看到了比我们更光明更美好的东西,至少比我们看到的更要丰富、多样。这,是他们从另一个方面找到了超额的补偿。这是人的生命力的奥秘。盲人失去两眼,那么,他们听觉加倍地灵敏,甚至他的手指的感触,也会在某些方面起到眼睛的作用。至于像他们这样,居然能够欣赏山川名胜,说明这种补偿能力,已达到了一种惊人的高度。这,不是比任何自然景色更美,更动心的人的景色么?
生活中以至艺术品中,有一种缺陷美。对于有缺陷的现象,在人力进行追求补偿时,所呈现出的美,常常被我们忽略,这是很不应该的。龙门石窟和桂林溶洞之游,不仅大自然教会了我勇敢、开阔,而且上述亲眼所见的残疾人所追求的补偿,更教会了我如何开拓自己生命力所形成的局限。谁的潜力冲击发挥得最充分,谁就幸福。
播讲:阿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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