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看花

朱自清: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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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


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


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


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


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


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


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


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


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


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


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


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




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


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


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


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


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


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


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


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


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


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


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


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


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


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


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


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


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


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


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


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


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


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




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


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


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


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


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


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


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


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


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


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


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


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


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


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


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


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


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


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


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


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


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


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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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冬天不冷_xt

    疫情啥时解禁?莫负春光呀!

  • 1829102yhxq

    没事的时候,听听散文,真的很惬意

  • 婵婵_ft

    花是我不能拒绝的话题

    红烧肉redamancy 回复 @婵婵_ft: “6

  • 含笑_4v

    娓娓道来!私信回复能听书吗

  • lili_a

    打卡打卡,花🌸是要恒久喜欢的!

  • 小鱼安然22

    喜欢你的声音,喜欢这些文章,好久没有听看书了

  • 听友204349979

    好像电脑声音,

  • 快乐姥姥_gr

    好听生

  • 滴水藏海_wh

    静下心来听听,感觉真好